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二叔患感冒,头痛,周身骨节痛,脉紧,苔白,我用麻黄汤一剂而愈。事后颇为自得,函告先父,以为必得褒奖。谁知先父来信说;你二叔生平嗜酒,湿热素重,但心中烧灼痛数日方缓解,是一险兆。桂枝汤有若病酒客不可与的告诫,你只注意了桂枝汤的汤而忽略了桂枝,此物用内热之人当先考虑动血之弊。寒热外束身痛者可去桂枝加羌活3克。这是只知读死书缺乏思考之过,而缺乏思考是医生的不治之病。
向民间学习,在实践中学习先父在其《介寿堂随笔》中录有不少民间老医口述方。如治关节痛方,先父注明;此系张东友老友得自民间草药医口述方,遍传亲友,愈治甚众,故录之以作参考。在他离开梓潼多年后,尚有病者来我处专索此方。他自创的二鲜饮(鲜芦根、鲜竹叶)加鲜茅根、童便名三鲜饮,就是根据梓潼的特点在临床中自创的专治热病肺胃津伤,烧热不退,烦渴,既不可表,亦不可下,唯宜生津退热的良方,而动血者宜三鲜饮。先父说:单方、验方之所以能够流传于世,因为有一个验字。既然有效亦必有理。我们在:临床上就应通过实践加以总结,不要动辄开贵药、补药,因为药无贵贱。这样就能有所进益。
先父相当重视病人的客观反映,从中积累知识,他曾举一脾胃患者,腹胀,胸闷,不思饮食一个多月,形容消瘦,身倦。治疗多次无效,求他诊治。他套用古人消食导滞药如山楂、谷麦芽、鸡内金合阿魏丸,一剂后,病者未再求诊。一个月后在路上碰见,病人面色红润,形体也较前丰满。病者笑着说:上次您那剂药服后并没有什么效果。别人说伤了什么食物就用什么食物烧焦来吃,可以化积。我是吃海参得病的,因此我买了大海参,烧焦服后泻下粘挺不少,胸膈顿觉宽敞,没再服药就好了。先父说;此事对我深有教益。病人讲真话可察知我们治疗上的正确与否。如果病者碍于情面,不讲真话,我们则以非为是,必然不能得到提高。伤于某种食物即以某食物炭为引,大约是同气相求之理,几十年中我用此法确有效果。
我一九六四年侍诊时曾见他治一消渴患者,男性,口渴引饮,饮而复渴,前后半年,服滋阴清热药如六味地黄,玄麦甘桔等五十余剂无寸效。舌苔黄腻,脉沉弱。先父改用茵陈四逆汤,一剂而渴止大半,三剂而基本痊愈,后用参苓白术散小剂煮服以资巩固。事后先父说:虽舌苔口渴属热象,但服滋阴清热药五十余剂无寸效,加之脉象沉弱,显见阳衰不能蒸腾水气,若果系阴亏五十余剂虽不能全好,亦必有所进展;前治者虽未见效,都是我的老师,所谓后车之鉴。放胆用茵陈四逆汤是背水一战,既温中又化湿,湿去热必孤。即使热不去,亦可转属阳明,但实者易治,虚者难为也。
为医者必须重视医德医风
先父不仅毕生勤于医学,精于医学,尤重医德。他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同道、对病人极度负责,不徇情,不逢迎,事败不推卸责任,功成不掠人之美。他的许多言行堪作典范。
早年先父悬壶成都时,梓潼黄某病重,夤夜迎他返梓诊治。其时已先延名医郭代兴先生,郭先生断为阳明腑实,议急下之,而富贵之家畏硝黄如虎狼。不敢服药。先父诊断后,又索郭先生处方,细加推敲,认为药证相符,他说:方药对证,何必犹豫彷徨,如昨日进药,今日病已解大半。如此兴师动众,真是枉费人力。病家经他解说,将郭先生方煎取半杯,服后半日大便解,尽剂后好转十之八九。事隔多年,先父还经常提及,要注意不要掩人之美,夺人之功。他给我寄《余氏父子经验集》时,信中亦明白指出:奉仙夫子,深明医道,曲尽人情,诚为聪明特达之士,凌养吾先生之誉确非太过。其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等语,与先哲之言何异,诚为医界之楷模。而着书立说不仰权贵鼻息,不求达官贵人笔墨以沽名钓誉,确为世风日下之中流砥柱!其中病家隐弊说、尽性篇尤为可贵,临证若不予此处时时留意,往往劳而无功。
在我刚开始行医之时,他就告诫我,不要贪名,不要图利,生活要俭朴。他以先祖为例说:你爷爷在年龄已六旬时,尚无分寒暑,足蹬芒鞋,出入于山间田野,不辞辛劳地为病者治疗。有时病家无钱,他还要帮助解决药钱。我在成都行医近五十年,未穿过一件料子衣服。医生衣着太奢华,穷苦人往往望而却步。这些家风你应好好继承。业师陈新三老中医说:我在蒲老面前拜门时,蒲老反复告诫,不管病人有钱无钱都应尽心治疗。事隔几十年了,我一直设有违背他的教诲,这也是一个医生应有的品德。先父提倡对病者认真负责,他也痛恨一味逢迎病人的不正医风。他常常批评那些开贵药、蛮补药以惊世骇俗的作法。尤其鄙薄那些为迎合某些病者,把营养物品都开在处方上的医生。他曾经说;有人把排骨都开到处方上去了,病家拿去报账,这搞成什么风气了!以后你们千万注意,不要为迎合某些病者而不择手段!
先父尝谓;读古人书宜严,而对时贤宜宽。他很推祟张山雷所着《中风斟诠》一书,在该书不少地方批道:至精至当,至理明言……惜乎他目空四海,言之不逊,语之太过,为其美中不足之处。他又说:张君之国医无一人悟到此理,此非神而明之,别有会心者万不能悟彻此中真理,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等等说法未免骄矜太甚。医者宜惜口德,何况十室之邑有忠信,当虚怀若谷才是。
先父早年在梓潼就兴了会诊磋商之风。梓漳的中医界是伤寒学派占主要地位,涉及温病者尚少。仅有郝氏与薛氏在温病方面颇有心得,先父经常与他们磋商。他认为《伤寒论》讨论的是广义伤寒,已经包括了温病在内。用《伤寒论》的许多方药,也可以治温病,而明清温病学说,是在《伤寒论》治法基础上的发展。从而打破了两个学派互立门户、势同水火的对立态度。业师陈新三老中医曾说:蒲老早年在棒潼就开创了会诊之风,为融合伤寒与温病学派作了不懈的努力,在消除门户之见方面,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先父在给我的信中,以及与我的日常谈话中,多次谈到关于门户之见的看法。他说:由于时代关系,中医的门户之见根深蒂固。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一辈应该和睦相处,取长补短,共同提高。这些教导,至今言犹在耳。
他在北京工作近廿年,医德风范,至今仍为同道赞许。在他誉满全国之时,犹谓;如果把医生分作三等,我只能算中等者。我经常翻阅如《中医杂志》之类医学杂志,发现有些公社医院的中医,业务水平也是相当不错的,基层大有人才!对于同道中人,如章次公、冉雪峰,秦伯未、岳美中、任应秋,李翰卿等诸先生,他认为他们各有所长,风雨一堂,切磋砥砺,取长补短,其乐何如。岳美中前辈曾手书一律赠我父亲,我爱其文词佳丽带回梓潼,可惜被毁,我仅能记得其中几句:爱怜真至友兼师,得相追随遂所私。削吾点垩常挥斧,青囊乏术负深期……由此可见友谊之深。记得我和兄长志忠,都曾要求能在他身边学习,他说:易子而教最好。志忠跟李老(斯炽),你跟陈新三,都不错。李老系四川名手,陈新三有多年临床经验,跟他们同跟我学习一样。他对于子女从不偏爱。
先父对病人,无论其职位高低,都是一视同仁。他曾批评一见高干来诊,就是人参、鹿茸的作法,认为这不仅浪费国家钱财,而且是害人害已。他说干部、平民都是人,干部之病和常人之病并无二致。有一次他给周总理看病,药费仅几分钱而疗效很好,周总理十分欣赏这类便宜而有效的方药。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