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时也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反对单纯的为理论而理论。他的学生高辉远大夫曾经深有体会地说:蒲老十分注意引导学生把学到的知识结合到实践中去。他重视学生自己多临床实践。他授徒的方法是,在学生有了一定中医基础后,最初安排跟他抄方,继而由学生预诊,他审方指正。这样学生们既易掌握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医疗经验,又通过实践进一步验证这些思想和经验。先父认为辨证论治的基本特点,在于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即针对具体对象和具体情况,相应地作出具体处理。他曾对何绍奇同学说过:要当一个好医生,有一个秘诀,就是一人一方。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概以死方去治活人。
我保留着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四日的《健康报》报道:北京地区该年八月,乙型脑炎患者骤然加多,北京地区有人忽视了辨证论治的原则,生搬硬套石家庄清热、解毒、养阴三原则,效果较差,有的不仅高热不退,甚至病势加重,因而束手无策。中医研究院脑炎治疗组(先父在内)在研究了有关情况后,认为用温病治疗原则治乙脑是正确的,石家庄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问题在于温病有不同类型,病人体质也不同,气候季节对患者的影响也不同。由于该年立秋前后,雨水较多,天气温热,因而大多数患者偏湿,如果不加辨别,过早地沿用清凉苦寒,就会出现湿遏热伏。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先用宣解湿热、芳香透窍(如鲜藿香,郁金、佩兰、香薷、川连、荷叶等),结果效果很显着,不少危重病人转危为安;有的最初连服大剂石膏、犀角、羚羊角而高热不退,改用上述方药后,危急的病势就及时好转了。
先父这样的见解决非偶然。早在一九四五年,全川大雨,成都家家进水,秋后麻疹流行。患儿发病,每每麻疹隐伏,用一般常法辛凉宣透无效。先父仔细分析了上述情况,改用温化,立见透发,就是一例。病虽不同,治法亦异,但基本精神都是要严格掌握辨证论治的原则,从具体情况出发,灵活地考虑问题,不能因循守旧,对前人经验死搬硬套。
以保胃气为施治中心强调保胃气,是先父学术思想中一个极重要的特色。他认为:在患病之初,体尚壮实,强调祛邪即是保胃气,邪气一除,胃气自能通畅。在他的急性病治案中这一点是相当突出的。如《蒲辅周医案》王姓患儿重症麻疹案,始终用辛凉宣透,剂剂有石膏,而麻毒内陷的石姓小女孩,则始终用辛凉宣透佐以苦寒通降,即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先父又主张祛邪用小剂量,如轻舟之速行,尽可能祛邪不伤胃气,这样可杜绝病邪乘虚复入,流连不愈。
对于久病正衰,主张大积大聚,衰其大半则止。在疾病调理上尤重食疗,认为药物多系草木金石,其性本偏,使用稍有不当,不伤阳即伤阴,胃气首当其冲,胃气一绝,危殆立至。他曾举仅用茶叶一味,治一热病伤阴的老年患者为例。患者系中医研究院家属,热病后生疮,长期服药,热象稍减,但病人烦躁、失眠、不思食,大便七日未行,进而发生呕吐,吃饭吐饭,喝水吐水,服药吐药。病者系高年之人,病程缠绵日久,子女以为已无生望,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询问先父尚可救否。先父询问病情之后,特意询问病者想吃什么,待得知病者仅想喝茶后,即取龙井茶6克,嘱待水煮沸后两分钟放茶叶,煮两沸,即少少与病者饮,他特别强调了少少二字。第二天病家惊喜来告:茶刚刚煮好,母亲闻见茶香就索饮,缓缓喝了几口未吐,心中顿觉舒畅,随即腹中咕咕作响,放了两个屁,并解燥粪两枚,当晚即能入睡,早晨醒后知饥索食。看还用什么药?先父云:久病年高之人,服药太多,胃气大损,今胃气初苏,切不可再投药石,如用药稍有偏差,胃气一绝,后果不堪设想。嘱用极稀米粥少少与之,以养胃阴和胃气。如此饮食调养月余,垂危之人竞得康复。先父回忆说:愈后同道颇以为奇,以为茶叶一味竟能起如许沉疴。其实何奇之有,彼时病者胃气仅存一线,虽有虚热内蕴,不可苦寒通下,否则胃气立竭。故用茶叶之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开不伤阴,苦降不伤阳,苦兼甘味,可醒胃悦脾。茶后得矢气,解燥粪,是脾胃升降枢机已经运转。能入睡,醒后索食即是阴阳调和的明证。而少少与之,又是给药的关键。如贪功冒进,势必毁于一旦。
我曾治一暑温后期、正虚邪恋病人。病者合目则谵语,面垢不仁,发热不退,渴不思饮,自汗呕逆,六脉沉细,病程已半月左右,由于服药太多,患者一闻药味则呕,以致给药十分困难。在先父的食疗思想启发下,用西瓜少少与之,患者竟得在一夜之内热退身和。事后先父来信说:能知此者,可以为医矣。五谷、瓜果、蔬莱,《内经》云为养,为充、为助,其所以最为宜人者,不伤脾胃最为可贵耳。
他也反对病后过服营养之品。他曾治一乙脑患者,在恢复期由于机械搬用加强营养的原则,牛奶、豆浆日进五餐,以至病者颊频反胃,腹泻。先父见其舌苔厚腻秽浊,劝其将饮食逐渐减少为每日三餐,不但反胃腹泻好转,健康恢复反而加快。
先父多次讲,不要认为药物能治万病,服药过多,不但不能去病,反而打乱自身气血的调和,形成药病。他以一九五九年在广东休养时,给原国家科委某负责同志治病为例。当时病者问先父;近年来每天中、西药不断,但反觉精神萎顿,胃口不好,自汗,到底是什么原因,并求妙方。先父详细询问了病情,服药情况,认为是服药过多,反而打乱了自身阴阳的平衡,劝其停药调养。病者谓:天天药不离,尚且不适,如停药恐有他变!后来在先父反复劝导下开始停半天、一天、两天……停药半月后初觉不适,后来反日见好转。愈后这位同志到处讲:是蒲老把我从药堆中拔出来了。
先父常说:胃气的存亡是病者生死的关键,而在治疗中能否保住胃气,是衡量一个医生优劣的标准。
如常达变,贵在多思先父多次强调,作一个医生,必须知常知变。要知常知变,必须把理论弄清楚,胸有成竹,谨守病机,就不致阴阳混淆,表里不分,寒热颠倒,虚实莫辨,临证仓惶。如高血压病,一般多以清,润、潜、降为大法,很怕用桂附参芪,畏其助阳动风,升高血压。先父曾治一女同志,四十八岁,血压190~150/120~100毫米汞柱,头晕、心慌、心前区发闷,体胖而面白,喜睡,身沉腿软,白带多,苔腻,脉沉迟,据此断为阳虚湿盛而用附子汤温阳益气,血压渐次恢复正常。由此可知,高血压病未见得都是阴虚阳亢,亦有阳虚者,这就是个体差异。需要脉证合参,综合分析,有的放矢,始可中的。罗天益说;医之病,病在不思。先父生前常用这句话告诫我。
先父认为肝炎多由过度劳累、情志失调引起,这与肝为罢极之本有关。以脾阳不运为本,湿热则为其标。热重于湿者,其治在胃;湿重于热者,其治在脾。治湿热着重在疏利气机,用苦寒不可过剂,因苦寒易损中阳,中阳伤反使本病加重,出现呕逆、便溏,甚者浮肿。他说:我曾以甘草干姜汤为主,治一小儿肝炎即是这类例子。也有气血两伤用金水六君煎者,亦有用加味甘麦大枣汤者,总要依据病机,不可死守清利一法。
先父曾治一慢性肝炎患者,服苦寒重剂后,不思饮食,肢软神倦,便溏,谷丙转氨酶300~400单位,麝絮(++),为肝病及脾,脾胃虚寒,用理中汤加吴萸、草果,一月而肝功恢复。先父亦曾治一胃溃疡病人,住院二日仍大口吐血不止。询其原因由受寒饮酒致血上溢。用金匮侧柏叶汤(柏叶、炮干姜、艾叶、童便)温通胃阳,消瘀止血,收到捷效。若不知其所因,误用寒凉,必致胃阳更伤,危殆立至。又如先父治沈x发热一案,午后身热,身倦纳少无汗,自服辛凉清解,不惟热不退,反致便溏、尿少、不思食。其脉弦滑,舌质暗而苔稍腻。虽其发病于四月,而时值气候反常,阴雨绵绵,断为寒湿困于中焦,用通阳利湿、芳香化浊,其效甚捷。先父曾经指出:外感六淫皆能化热,治当辨何邪而祛之,不可胶执于季节一端。如乙脑本是热证,清热亦是常法,但不可过剂。临床有服寒凉太早、太过,转为寒中,不得不用参附救逆。老父屡诫:凡用清法,便须考虑胃气,体弱者宁可再剂,不可重剂,否则热病未已,寒证即起,变证百出。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