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来京后,医望甚高,求治者多疑难大症,尤其是急性病之变症,往往因寒凉太过,造成寒中者不少,他果断地用温法以挽救之,屡建奇效。因而有谓先师为辛温派、经方派,其实是一种错觉。他所以用温法以治急性热病,皆为救逆应变而施。如流行性乙型脑炎属中医暑温、湿温范畴。患儿张xx,女,4岁。发病七日,曾服中药寒凉之剂和西医冬眠疗法、冰降温等。夜半延师会诊,患儿前三日有汗,后四日无汗,测体温仍在39摄氏度以上,但肤冷,肢凉,呼吸微弱,呈深度昏迷状态,大便近日未解,脉伏,舌正红,苔隐伏。先师云:现正气微弱,病邪内陷,为内闭外脱危象,急宜扶正开闭,温清合用:西洋参(另煎)、牛黄清心丸、苏合香丸各1丸,共磨成汁,分十次服,洋参水送下,每小时服一次,俟病情有转机再议。
复诊;上药服后,胸前及两臂有微汗出,皮肤微回温,四肢仍清冷,呼吸稍好,痰见多,面青黄,眼睑水肿,脉略现,危象减一分,生机即增一分。原法继进,改为二小时一次,观察体温、血压、脉象和汗出等情况,以后原法改三小时一次,四小时一次,连续十五日,而内闭渐开,白痞方出。其后或宣痹解毒息风,或通阳利湿通络,或养血舒筋活络,最终佐以大活络丹日一丸。共历五十天冶疗而内闭开,外脱回,正气徐复,病邪日退,神识始清,不仅挽救病儿生命,而且未留任何后遗症。
苏合香丸为辛温开闭之法,尽人皆知。本例因冰伏热邪而成内闭外脱,非温开不足以启其闭,但乙脑本为热病,邪热虽伏,仍需牛黄清心丸凉开之法以助之。相反相成,且借西洋参补益正气之力,何患外脱不固,内闭不开,病气不服另有三岁女孩,患腺病毒肺炎,中医属冬温范畴。亦因寒凉过量,肺阳大伤,气弱息微,喘嗽不已,体温尚高而汗冷肢凉,胃阳亦败,大便泄下清水,脉象细微,舌不红,苔薄白。先师诊为寒凉伤阳,肺冷金寒,用甘温之甘草干姜汤,救胃阳以复肺阳。小量频服,犹如旭日临空,阳气渐苏,而泄利止,汗不冷,肢不凉,呼吸匀静,喘嗽有力,脉象渐起,舌质红润,病势转危为安。可见治热不远热,知权达变,又何惧用温热法于温热病先师对儿科辨证论治有鲜明的独创性。他既继承张仲景《伤寒论》的理论体系和治疗法则,又饱读北宋以来儿科学家如钱乙、陈文中、陈复正等人的着作,择善而从,并科学地对待从钱乙,陈文中开始的寒温对立的两大学派。尝谓善用寒凉的诋毁温热,固属偏见习用温热的非议寒凉,亦失全面。他一贯主张吸取各派的优点,当清则清,当温则温,不存私念,运用自如,方为上工。上述案例,由于病情所需,不得已而用温开启闭,沮热复阳,只是他儿科治验的一个方面,其他方面的经验极为丰富,就不一一例举了。
处方用药轻灵纯正
清代温病学派代表之一叶天士,处方用药以轻灵擅长,已为医林所眼膺和称颂。先师效法叶氏,不但擅长轻灵,而且力求纯正。他说;轻灵是圆机活法、精简扼要、看似平常、恰到好处之意,纯正是冲和切当、剔除芜杂、配伍严密、不落肤浅之谓。当然,这个轻,不是十剂中轻可去实和用药剂量轻重的轻,这个纯,也不是一意求稳,只用平安药品的纯。而是在处方时于清淡处见神奇,用药上从简练里收效果,是通过他数十年的实践,几经千锤百炼而得来的举重若轻,深思熟虑而达到的炉火纯青。
先师每处一方,不是拿古人成方原封不动去治病,也不是弃古法立奇炫异以制方。他在四十余岁时自制二鲜饮(即鲜芦根、鲜竹叶),凡外感热病,肺胃津伤,不能达热外出,烧热不退,烦渴,不能再用表剂,亦不可用下法,唯此方生津退热,轻宣透达引邪出表,譬若久早得甘雨,烦热顿消。如热及血分见鼻衄者,加鲜茅根,酌用童便为引亦佳。此方意仿白虎而法清新。他临重症恒以轻灵取胜。一九五六年会诊一危重乙型脑炎,因呼吸障碍置铁肺内,当时凡用此类人工呼吸器者多难得救。先师细察病情,尚在卫气之间,急用辛凉轻剂之桑菊饮,终于挽回危局。一老前辈见之,心服先师之善用轻灵,屡兴望尘莫及之叹。他尝论白虎汤方义,谓此方虽是辛凉重剂,但清凉甘润,凉而不凝,清而能达。作用虽宏,仍不失轻清举气分热邪而出于外。若妄加苦寒,则成为毫无生机之死虎,安望有清气透邪之功。此乃广轻灵之义而大之。他所以教人不要妄加苦寒,亦于轻灵中求纯正,即便加味,也要避免庞杂,辛凉平剂银翘散,他加葱白一味,即复一葱豉汤,透发之力倍加,而纯正之义无损。
其在用药方面,注意分寸,灵活之中有法度,讲求配伍,稳妥之下寓变化。他说:一病有一病之特征,尤要辨药,才能药与证合,丝丝入扣。大凡用药如用兵,贵精不贵多,他用药很简练,通常六、七味,少则二、三味,至多不越十一、二味,反对杂乱无章,甚则相互抵消。一次,我们同学治一流感,辛凉辛温并投,他批评说;寒邪宜辛温,温邪宜辛凉,今不分寒温,二者同用,则寒者自寒,温者犹温,病焉能解。他处方用量极轻,常谓治病犹轻舟荡桨,着力不多,航运自速。称赞李东垣补中益气汤每味药量不过几分,而转运中焦气机,功效极大。相反,如果用量太大,药过病所,不唯无益,反而有害。张仲景五苓散,亦只以钱匕计。某些药物,如砂、蔻、丁香之类,小量则悦脾化湿,醒胃理气,大量则燥胃伤津而耗气。目前存在一种倾向,用量以大为快,无效则再倍之,而不考虑究竟是用药不当,还是用量不足?倍之仍无效,则归咎病重,而不悟是用药失误。他选药极慎,无太过不及。宗《内经》有毒无毒,固宜常制。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无使过之,伤其正也。认为不仅毒大毒小不可滥用,即苦寒温燥之品亦有节制。当然,有故无殒,亦无殒也。有病则病受之,需用有毒之品时亦不宜一味谨慎,畏惧不用,贻误病机。但一般情况下,中药品种丰富,何患不能选择安全有效者而用之。他强调病愈杂,药愈精,吃紧的是抓住重点,击中要害。诸如脱证,阳脱者参附汤,阴脱者参麦散,气脱者独参汤,血脱者当归补血汤。少仅一味,多不过三味。药不在贵在中病,药之贵贱,不能决定疗效之高低。即使需用贵重药物,亦可找代替之品。《本经逢原》载:羧(伇)羊角与羚羊角性味稍殊,但与羚羊角功效大致相似。他在农村也曾用水牛角代犀牛角,其效亦不低。另外,处方书写,字迹清晰工整,生熟炮炙,不令遗漏,先煎后下,一一注明,便于药房辨认,病家注意,不出差错,其纯正之风,处处可见。
总之,先师处方用药的特点,轻灵有法而不失之轻泛,纯正无瑕而不流于呆板,智圆行方,灵活简便。待病人,胜亲人,体贴入微,先议病,后议药,一丝不苟。做到轻剂能医重症,小方可治大病,逐步形成药味少,用量小,价格廉,疗效好,讲求实际的医疗风格。
小结
先师生于清末。民国建立后,中医一度遭到废弃。全国解放,批判了轻视歧视中医的虚无主义态度,中医药学这支东方文化的独秀得到新生。先生慨然以继承发扬、培育人才为己志,努力进行医疗、教学和科研实践,取得巨大成就。
先师治学的特点是勤、恒、严、用。他热爱中医事业,勤奋发掘这个伟大宝库,但并不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对古代的医学理论,他始终十分重视,又能信而有疑地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对许多理论阐述精辟,有其鲜明的独创性。他赞成中西医结合,主张吸收现代科学知识充实、发展和创新中国医药学。
他是一位富有实践经验的临床家。溯源内难,师承仲景,博采历代各家学说,坚持辨证论治为临床的根本原则,提出内伤杂病重点辨虚实寒热,外感时病重点辨表里寒热的不同重点,使八纲具体化。精内科,尤擅温病,屏弃伤寒与温病的学派之争,分析温病与伤寒的异同,阐明表与透两大法门和存津液三字的意义,明白晓畅。兼擅妇科、儿科,注意妇儿的生理、病理特点,妇科以调气和血,疏肝理脾为主,儿科稚阴稚阳之体,易寒易热、易虚易实,以御外邪、防伤食为要。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