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渲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寻找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的大箱子提不动了,他的雅格抱不动了,他的干粮袋之类,他也觉得好像大石头那么重了。而那手电筒又特别的不好,特别会捣乱,在身上滴滴溜溜的,迈一步打在胯骨上,再迈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电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紧的,而最要紧是这大箱子和雅格,这两样之中必须要丢一样的,或者是丢大箱子,或者是丢雅格。
偏偏这两样又都不能丢,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西装怎么可以丢呢?西装就是门面,人尽可以没有内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这种年头,谁还看你的内容,有多大的学问,有多大的本领?内容是看不见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见的,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来遮住坏内容的吗?
马伯乐非常痛恨这个世界,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他已经累昏了,他的脑子不能再想那些“内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论了,方才他想了一想的,那不过是早已想定了的议案,到现在刚一撞进头脑里来,就让那过度的疲乏给驱走了。
马伯乐的全身,像是火烧着似的那么热,他的心脏跳动得好像一个气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阵一阵冒着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觉地在说着什么,也好像在喊着大太,或是喊着大卫。但是不知这声音该多么小,似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马伯乐好像有点要晕,好像神经有点不能够自主了。
马伯乐从铁道的枕木上往旁边闪一闪,好给那后来的汹涌得非常可怕人群让开一条路。
但是这火车道是一个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铺在这上崖上,而上崖的两边就都是洼地了,下边生着水草,还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类。马伯乐只这么一闪,就不知道把自己闪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非常的热,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红的一块火炭被浸到水里去似的,他那滚热的身子就凉瓦瓦地压在那些水草上了。马伯乐滚到铁道下边的水里去。
马伯乐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而那些抢过淞江桥的人们,也不知道在他们那一群中有一个名叫马伯乐的掉下上崖去了。人们还是一直向前走着。那桥上的手电筒横一条竖一条地闪着光。路警们也每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维持着秩序。他们向那逃难的人群说:
“不要抢,慢慢走。”
“不要抢,要加小心。”
“不要抢,一个挨着一个地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的随着旅客,并且用手电筒给旅客照着路过桥。但是半里路长的一个大桥,路警只有三五个,何况那路警又认清了他的职责就是打电筒,其余的他管不着了。
所以有些挤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当然马伯乐躺在水草上的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第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