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凇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去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的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凇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送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行,有月亮日本飞机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的,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铺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的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很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象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象千百人的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豪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