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思想--中国今日举国若狂,或守株狂,或激烈狂,或夸大狂,或忧郁狂,看来看去都不像大国风度,早失了心气和平事理通达的中国文化精神。更可虑的,是失了自信力。这都不是好现象,但也都因国事日非,人心危急所致,又因新旧交汇,青黄不接所致。总而言之,乱世之音而已。思想我想是不健全的,整个而论,思想之健全,总不至如此乱嚷乱喊,稍有自信,也不至如此。拿这种态度来对付非常局面,如何了得。于此不能不提出这思想通达心气和平的老话来说。孟子言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能达斯能勇。对付非常时期,诚然非坚毅不可,但坚毅既非暴虎冯河之勇,尤不是隔河观人暴虎,唱唱两声“坚毅”完事。勇字必由智字得来,古代儒家之勇毅,莫非由理明心通,而能遇事泰然。中国人必由历史之回顾,对自己文化精神所在,有深切的认识,然后对中国之将来始有自信。由自信始有勇毅乐观。号为“革命”、“前进”之徒,惴惴岌岌,怕人家说他落伍,一味抹杀中国旧文学,否认中国祖宗,我认为只是弱者之装腔;而军阀贪官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一味复古,也只是黠者之丑态。在这种各走极端,无理的急进与无理的复古,都已各暴露中国文化精神理明心通态度之遗失。无论维新与复古,这样的国是不能存在的。中国文化精神别的不讲,宽大是有的。以前林琴南、辜鸿铭、胡适之、陈独秀同在北大讲学,因此今人叹北京大学之伟大,便只是这个宽大自由道理。中国古代称颂政治之清明,也是常说“政简刑轻”,使人人得安居乐业,也便是自由宽大之意。大国风度是如此的。中国要大家活下去,还得来这种宽大的精神。硁硁小人就是小人不宽大之意。无论哪一党派要负起救国责任,当留此宽大二字,否则一时炙手可热,日久必无成就。
关于思想,更有一端为我所最愁虑者,就是统制思想。不要以为德国俄国实行统制思想的愚民政策,我们便应该赶时髦也来统制思想。统制思想之祸莫甚于八股,而依我的定义,凡统制思想都可名之为八股。八股驱天下士人而置之笼中,流毒千余年(包括一切科学),吾人痛恨之,故打倒之。今幸生于千余年之后,闻得思想自由解放真道之后,复欲以新八股自茧茧人,真可谓见道不明信道不笃了。统制思想政策行后,其效果亦必同于旧八股,一国思想由清一色而刻板,由刻板而沉寂,由沉寂而死亡。在这普遍的沉寂中,自有读书干禄之徒,为讨政治饭碗,受你笼络,亦自有一二宁舍富贵不肯干禄之书生终笼络不来也。
二、初到美国
亢德兄:我是要写海外通信的,因为体裁自由些。伯訏由比国来信,谓已飞书叫琏儿去陪他,记旅中情绪甚好,已劝他写旅中杂感,寄投《宇宙风》。来美以后,奔忙一月,至此始得一点闲情,写此第一封长信。初住笨斯文尼亚省乡下一月,饱享异国村居的风味,饥来园中摘苹果,兴发涧上捉鱼虾,又时来纽约赴会,如此忙了一个多月,才搬入纽约新居……曾在好莱坞勾留四天,容后信细谈……
我现居纽约中央公园西沿七楼上,这是理想的失败。本想居普林斯顿大学附近,因原来我准备本年乡居,同小孩赤足遨游山林,练练身体--多美的理想呵!凡梦都是美的。然而第一没有中国饭店,第二纽约戏剧,美术,音乐看不到听不到,一来往返就费半天--结果又住城市。这与我十年居上海相同。现在打算回国定不住上海--但恐结果又住上海。
诸儿本季不入学,入学也学不到中文,由是课儿问题发生了。内子自己烧饭,诸儿分洗碗碟,这倒是在中国不易做到的。长女如斯到来美才第一次学炒鸡子,你说笑话不笑话?我们一个佣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中年妇每星期来两次洒扫房屋及洗衣服(按小时给钱)。但在美国管家极其方便,购物电话就送到,寄信楼上投入邮筒便了,打电报也拨拨电话机告诉电报局完事(月底算帐同电话账送来)……因此诸儿颇得真正教育。无双七点起来就到门外拿牛奶,拿报纸,拾掇房屋,揩拭椅桌,三女相如管倒烟灰,如斯管做咖啡,烧面包,我大约八点起来,吃早饭,看看报上中国消息(颇灵通,每日有AP及UP通信社,及各报特派驻华通信员来电),大约九时半开始和诸儿读书。
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如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熙字典》的字我都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连成吉思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于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教员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哪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时有时还要翻书对一对--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是既然大家不知道,只好大家去找。哪里去找?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生卒年表》,有《世界大事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于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要弄清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去入。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
教什么呢?笑话的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本。几种给我束之高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余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天可及格;此刻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也念一点,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小说,宇宙风,西风。
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人与读书混为一谈。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批评。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不至开卷昏昏。
第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