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苏东坡对他弟弟子由说了几句话,话说得最好,描写他自己也恰当不过: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所以,苏东坡过得快乐,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不无缘故。
苏东坡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学上,他是个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种东西刹那之间的表现,是永恒的精神在刹那之间存在躯壳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却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担是苦难的说法--他认为那不尽然。至于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时光。在玄学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气质上,他却是道地的中国人的气质。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露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他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这就是这位旷古奇才乐天派的奥秘的一面。
十、关于《无所不谈合集》①
①此为《无所不谈合集》序,有删节。
一九四六年冬,马星野先生来美,约我为中央社专栏撰稿人之一。我自一九三六年辞去《论语》半月刊、《人间世》、《宇宙风》的编辑责任,赴美专着英文书籍,中文写作此调不弹已三十年。马先生给我这个好机会,复归旧业,不免见猎心喜,欣然答应。自一九六五年春至一九六七年间陆续撰文发表。后因与香港中文大学订约编纂《当代汉英词典》,势难兼顾,乃又中辍。计三年间所作不下一百八十篇,前出一、二集已经售罄,读者向隅。乃与开明书店商量,连同一九六八年所写(本应为三集),汇为合集,复分类排比或略补注篇题,以求详备。甫琴先生毅然首肯,且拟重新用老五号字排印,为重修定本,耳目一新。甫琴先生半世知己之隆情厚意,铭感不忘。
书中杂谈古今中外,山川人物,类多小品之作,即有意见,以深入浅出文调写来,意主浅显,不重理论,不涉玄虚,中有几篇议论文,是我思想重心所寄。如《戴东原与我们》、《说诚与伪》、《论中外之国民性》诸篇,力斥虚伪之理学,抑程朱,尊孔孟,认为宋儒之以佛入儒,谈心说性,去孔孟之近情哲学甚远,信儒者不禅定亦已半禅定,颜习斋、顾亭林已先我言之。此为儒家由动转入静之大关捩,国人不可不深察其故。《论东西思想法之不同》,是我一贯的中心思想,尤详述此议,心所谓危,不敢不告。
十一、我编《当代汉英词典》①
①原题为《当代汉英词典缘起》。
编一部中文词典,以仿牛津简明字典,是我数十载的夙愿。民国三十三年,书成,共六十余册,由家兄憾庐及海戈先生编成。抗战初发,毁于兵火,仅余带走美国之十三册。三十年来常怀此志,民国五十五年,退隐台北,七载辛勤,始偿素愿,受举大旨如下。
国语必有详确纪载国语的词书,这个观念与字书完全不同。中国字书,一概以字为本位,不以语文中之词为本位。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由现代语言学观点编成的一本中国语文词典的专书。西方的英文、法文“字典”,都是以那些的国语为本体,凡国语中的词的用法及文法词类,及其变化,都纪载详尽。我国的词书,如《辞源》、《辞海》,虽然以词为单位,内容却偏于百科全书性质,未能就词论词,研究其在句中之文法地位及变化,也不能于单音组及数音组缀合所成之词,加以整理及分析。中国语言中平常的词,如:“如果”、“倘使”“一下子”就不屑列入。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独具只眼,能辨明词意之孳乳,遂能于六书之“转注”加以新解释,以“长成”之“长”与“家长”之“长”,“命令”之“令”与“县令”之“令”(段氏“假借”之例)认为转注。因为他通达音声之理,所以能注重语言中之音声,通其语音之转变,而超出说文研究字形的范围。
中国向来无国语,因国语尚未统一。经五十年来国语统一会诸公(如吴稚晖、黎锦熙等)的高瞻远瞩,不断的讨论,始定北平话为国语。一九三二年《国音常用字汇》,一九四七年《中华新韵》颁布出版,而后读音始有统一的标准。又跟着一九一八年颁布的注音字母各处推行,始有今日普遍承认之国语与读音。又自从文学革命以来,以白活为文学工具,教育部乃成立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经三十年之搜集材料始由汪怡主编《国语辞典》,在抗战期间由一九三七年出版第一册,至一九四五年出版第四册,而后我们可以说中国国语有一部详尽准确的词书。对于已往的白话文学(诗、词、曲及明清小说)及现代北平国音所有的材料都已有系统的纪录。这是开山的工作,前人筚路蓝缕之功,我们后学乃受其赐。所以我才敢梦想做一本更合时代的汉英词典。
一、范围--本书的范围,凡当代国语中通用的辞语,报纸、杂志及书籍可以见到的,一概列入。现在国语基本文法是白话的,但文言中传下来不少丰富的辞汇,已经混成一片。所谓文言与白话的区分并无严格的畛域。今日报章所见,文言与白话的成分各不同,但是白话既成了国人的文学工具、必定要吸收古代诗文中丰富的、锻炼过的、多含蓄的意象。如“集思广益”、“欲速则不达”、“飞黄腾达”、“通宵达旦”及“不即不离”,已经为教育界文人所通用的成语,绝非用白话所能达意。如今“而立之年”已成陈迹,士子亦不屑引用,认为炫弄而已,但是“不即不离”,以白话翻译,已经失其传神之用。文言中许多常用的辞语,如“心许其人”、“其貌不扬”,还是通用的文雅词语。因为有了这些三千年锻炼下来的辞音,所以今日的语文,传神达意之妙,可以媲美英文、法文。凡这些辞语,都应该成为国语的一部分,在这词典都应该收入。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