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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那富友的发问是紧张之际,我们同情那穷人,以为他必受窘了,到了听穷人的答语,这紧张的局面遂变为轻松了。这是笑在神经作用上之解说。同时另有一说,也是与此说相符的,就是说,我们发笑时,总是看见旁人受窘或遇见不幸,或做出粗笨的事来,使我们觉得高他一等,所以笑。看人跌倒,自己却立稳,于是笑了。看人栖栖皇皇热衷名利,而自己却清闲超逸,于是也笑了。但是假如同作京官而看同级的人擢升高位,便只有眼红,而不会发笑;或者看他人被屋压倒而祸将及身,也只有惊惶,不会发笑。所以笑之发源,是看见生活上之某种失态而于己身无损,神经上得一种快感。常人每好读骂人的文章,就是这样道理。或是自述过去受窘的经过,旁人未有不发笑。然在被笑者,常是不快的,所以有所谓老羞成怒之变态。幽默愈泛指世人的,愈得各方之同情,因为在听者各以为未必是指他个人,或者果指他一阶级,他也未必就是这阶级中应被指摘之分子。例如《论语》骂京官,京官读了仍旧可以发笑,或者骂大学教授,“温故”讲义而四处“支薪”,大学教授也可以受之无愧,因不十分迫近本身也。所以两方争辩,愈涉及个人,如汪精卫与吴稚晖之对骂,愈不幽默,而易渗入酸辣成分;反之,愈是空泛的笼统的社会讽刺及人生讽刺,其情调自然愈深远,而愈近于幽默本色。
在这由紧张达到和缓的转变,其中每有出人意外(即“逆应”)的成分。其陡转的工夫,或由于字义之双关(此系最皮毛之幽默,但也有双关得机警自然,实在佳妙的),有的是出于无赖态度(如上举穷人一例),有的是由于笑话中人的冥顽,有的是由于参透道理,看穿人情。大概此种陡转,出于慧心,如公孙大娘舞剑,如天外飞来峰,没有一定的套板。善诙谐者,自出机智。如Lloyd
George,一次在演讲,有女权运动家起立说,“你若是我的丈夫,我必定给你服毒。”氏对口应曰:“我若是你的丈夫,我定把毒吃下。”这种地方,只在人随机应变。无盐见齐宣王愿备后宫,实在有点无赖,也是一种幽默。然无赖或胡闹,易讨人厌。好的幽默,都是属于合情合理,其出人意外,在于言人所不敢言。世人好说合礼的假话,因循不以为怪,至一人阐发真理,将老实话说出,遂使全堂哗笑。这在佛劳德解释起来,是由于吾人神经每受压迫抑制(inhibition),一旦将此压迫取消,如马脱羁,自然心灵轻松美快,而发为笑声。因此幽默每易涉及猥亵,就是因为猥亵之谈有此放松抑制之作用。在相当环境,此种猥亵之谈是好的,是宜于精神健康。据我经验,大学教授、老成学者聚首谈心,未有不谈及性的经验的。所谓猥亵非礼,纯是社会上之风俗问题,在某处可谈,在某处不可谈。英国中等阶级社交上言辞之束缚,每比贵族阶级更甚。大概上等社会及下等社会都很自由的,只有读书的中等阶级最受限制。又法国所许的,在英国或者不许,英国所许的,中国人或者不许。时代也不同,英国十七世纪就有许多字面令人所不敢用的,莎士比亚时代也是如此。但现代人之心灵不定比莎士比亚时人清洁,性之运用反益加微妙了。在中国,如淳于髡答齐威王谓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问他既然一斗而醉,何以能饮一石?淳于髡谓在皇上侍侧一二斗便醉;若有男女杂坐,“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可八斗而醉”;及“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乐甚,可饮一石。”这段虽然不能算为猥亵,但可表示所谓取消神经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于猥亵之理。张敞为妻画眉,上诘之,答曰:夫妇之间,岂但画眉而已。亦可表示幽默,使人发笑,常在撇开禁忌,说两句合情合理之话而已。
这种说近情话的滑稽,有数例为证。德国名人Key-serBling编着《婚姻书》邀请各国名家撰论,并请萧伯纳作一文关于婚姻的意见。萧伯纳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他关于婚姻的意见。”一语破的,比书中长篇大论精彩深长。Keyserling即将该句列入序文中。相传有人问道家长生之术,道士谓节欲无为,餐风宿露,戒绝珍肴,不近女人,可享千寿。其人曰,如此则千寿复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话。西洋有一相类故事,谓某塾师好饮,饮必醉,因此没有生徒,潦倒困顿。有人好意规劝他说:“你的学问很好,只要你肯戒饮,一定可以收到许多生徒。你想对不对?”那塾师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教书者,就是为要饮酒。不饮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以上所举的例,可以阐明发笑之性质与来源,但是都属于机智的答辩,是归于郁剔滑稽一门的。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虽然他使人发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并非此种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强作,亦非能强作得来。现代西洋幽默小品极多,几乎每种普通杂志,要登一二篇幽默小品文。这种小品文,文字极清淡的,正如闲谈一样,有的专用土白俚语作时评,求其淡入人心,如Will
Rogers一派。有的与普通论文无别,或者专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长议论,谈人生,如G.K.Chesterton,或者是专宣传主义,如萧伯纳,大半笔调皆极轻快,以清新自然为主。其所以别于中国之游戏文字,就是幽默并非一味荒唐,既没有道学气味,也没有小丑气味,是庄谐并出,自自然然畅谈社会与人生,读之不觉其矫揉造作,故亦不厌。或者在正经处,比通常论文更正经,因其较少束缚,喜怒哀乐皆出之真情。总之西洋幽默文大体上就是小品文别出的一格。凡写此种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笔调之外,必先有独特之见解及人生之观察。因为幽默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人生观,在写惯幽默文的人,只成了一种格调,无论何种题目,有相当的心境,都可以落笔成趣了。这也是一句极平常的话,犹如说学诗,最要是登临山水,体会人情,培养性灵,而不是仅学押平仄,讲蜂腰鹤膝等末技的问题。
因此我们知道,是有相当的人生观,参透道理,说话近情的人,才会写出幽默作品。无论哪一国的文化、生活、文学、思想,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的滋润的。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而为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热诚,半世麻木,喜怒无常,多愁善病,神经过敏,歇斯的利,夸大狂,忧郁狂等心理变态。《论语》
若能叫武人政客少打欺伪的通电宣言,为功就不小了。
三我的工作
一、关于《翦拂集》
据说出文集是文人的韵事。在作者死后,朋友们替他搜集遗着以表示其爱好珍惜者且勿论,在作者生时刊行的,至少也应有悲欢交集的一种感慨,然而在于我却是如枯木似的,一点的蓬勃的气象也没有。我惟感慨一些我既往的热烈及少不更事的勇气,显然与眼前的沉寂与由两年来所长进见识得来的冲淡的心境相反衬,益发看见我自己目前的麻木与顽硬。这自然有种种的原因。一是自己年龄的不是,只能怪时间与自己。一是环境使然,在这北伐业已完成,训政将要开始,天下确已太平之时,难免要使人感觉太平人的寂寞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