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碧落侍郎侍姬共戏 紫薇学士学使超迁
话说宝玉自赤霞宫前院回来,钗黛二人已将房门扣上。任宝玉如何央及,只是不开,也不答言。宝玉恨道:“你们不理我,我拼着今儿站一夜也不走的。”只听黛玉道:“我和宝姐姐有好些事,趁今儿要商量的,你好好的替我上西屋去睡,我明儿还留宝姐姐住一天补还你。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可从此不理你了。”宝玉又再三叮嘱,明天别放宝姐姐回去。黛玉答应了,宝玉憋着闷气,懒懒的向西屋走来。晴雯笑道:“奶奶们不要你了,我们再把门关上,看你往哪里去?”金钏儿道:“二爷为什么不跪着求求,也许二位奶奶心就软了。”宝玉正在不高兴,便说道:“你们都没有好人,人家做这么大的蜡子,还拿人取笑。”紫鹃笑道:“你们别惹二爷生气了,我给二爷销床去。”宝玉笑道:“那回我对你只说了两句西厢,多情小姐同鸳帐,怎忍使你铺被叠床。你姑娘就翻了,要告诉老爷去。如今真和她同了鸳帐,还叫你销被叠床么?”麝月道:“二爷真好记性,小时候的事总忘不了。可记得那回袭人家去,晴雯又病了,二爷还亲自销床呢。”宝玉见晴雯在小榻上歪着,不由得笑道:“难道说你病你就病了么?”晴雯道:“我今儿喝多了,手都是冷的,你给我握着吧。”麝月又道:“二爷你看金钏儿喝醉了,脸上堆着通红的胭脂,你还不去吃了么?”你一句,我一句,似小鸟乱哨是的,倒把宝玉一肚子闷气化掉了,笑着对他们道:“二位奶奶轰我来了,你们就替了他们。紫鹃、晴雯你替林妹妹,金钏儿、麝月你替宝姐姐,咱们也唱个连台戏。”晴雯撇嘴道:“若说谁替了谁,我们也不配,也犯不着替人家。今儿一定是林姑娘的主意。紫鹃向来赤胆忠心,叫她都替了吧。”金钏儿道:“紫鹃专会假正经的,咱们三个人,今儿看她的好看,以后还说嘴不说嘴。”紫鹃道:“我惹不起人们这一群疯狗,我到老太太屋里去,看你们还敢来不。”说着便要跑出去。晴、麝二人赶着追上,拉了回来,把房门咕咚一声关上。那一夜他们如何混闹,无从知晓,只可说是一宿无话。次日早起,黛玉先起来,叫了几声,无人答应。只听得西屋里一片喧笑之声,便埋怨宝钗道:“都是你要挡他出去,这时候还在那里胡闹呢。叫凤丫头见了,又是笑话。”宝钗道:“你去吓唬吓唬他们,别让他由着性儿再闹了。仔细老太太听见。”黛玉道:“我不去,若去咱们一块儿去。”歇了一会儿,那边嘻嘻哈哈闹的更不象话。黛玉硬拉了宝钗一同过去,只见宝玉歪在红蕤枕上,晴雯、麝月架着紫鹃往宝玉身上送。金钏儿从她二人夹缝里,伸进手去,格支紫鹃。宝玉又伸手格支晴雯,晴雯忍着笑,只不肯撒手。五个人笑做一团。钗黛二人进去,都没有看见。黛玉道:“天到什么时候了,还不好好起来,越变越成了小孩子了,叫外人听见了什么意思。”晴、钏等听见黛玉发话,才都放了手。宝玉笑道:“你们赶出我来哟,如今见我这里热闹,又赶着来了。”宝钗道:“美得你,谁还赶了来呢,臊也替你臊死了。”说着便拉黛玉道:“咱们梳头洗脸去吧,不要管他们了。”二人回至东屋,紫鹃、麝月也跟过去伺候。这里晴雯、金钏儿服侍宝玉穿好了衣裳,也走了过去。钗黛二人尚在梳洗,宝玉站在镜台前,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也帮着他们调脂弄粉。等钗黛梳洗完了,就着洗残的水,胡乱洗了几把,便算洗过脸了。黛玉不依道:“你这不长劲的毛病还不改么?”一面忙叫晴雯换上热水和干净手巾,重新看她洗过。宝玉又央及黛玉替他梳头,黛玉道:“你叫他们弄去吧,他们都闲着,何必在这里凑热闹呢?”宝玉不肯,又千姐姐万姐姐的央及宝钗,宝钗没法子,便让他坐下,慢慢的替他梳篦。篦好了,仍旧将四周短发编成小辫,归到顶心发上,总编一根大辫,用青绦结住。却短了从前押辫子的四颗珍珠,宝钗道:“你那珠子又丢在哪儿了?”黛玉笑道:“姐姐,你忘了,他做过和尚的,辫子都丢了,那珠子还能留住么?”宝玉笑道:“我这和尚可是带头发的,只把辫子拆散了,梳一个抓譬。那珠子一时用不着,镶在剑鞘上了。”一时梳罢,宝钗、黛玉忙着要到贾母处请安。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且慢着走,价钱们昨儿晚上到底商量些什么?说给我听听。”黛玉道:“商量的事多着呢,一时哪里说得完,横竖回来总要告诉你的。”便和宝钗携手去了。宝玉也随后上去,给贾母请早安。贾母见他三人都在身旁,甚为欢喜,叫鸳鸯打开箱子取出两枝八宝紫凤钗,给钗黛每人一只,说道:“这还是祖老太太给我的呢,你们留着,将来给你孙子媳妇吧。”三人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儿闲话,却不见凤姐。原来凤姐在这里打了一个花胡哨,便和尤二姐同寻三姐儿去了。宝玉见贾母闷坐,便道:“老太太到了这儿,还没去看那绛珠仙草呢。今儿没事,去看看吧。”贾母问:“那草种在哪里,他们说是林丫头的前身,可是真的?”宝玉道:“他们都这么说,哪里找真的去。新近才开的花,就在绛珠宫,离此不远。老太太坐轿去吧。”当下便命侍女们预备轿子。贾母坐了,宝玉和钗、黛、鸳鸯、翡翠等都跟随在后,行至前院,凤姐、尤二姐从小院出来,刚好遇着。凤姐道:“你们大队人马上哪里去啊?”鸳鸯笑道:“你只管跟着来,反正有个好地方。”于是大家同走。贾母一路看那溪光树色,处处清幽。笑道:“到底出来走走的好,这样真山真水,咱们在城里头绝见不到的。”一眼望见白石碑访,对凤姐道:“你瞧那牌坊,不就像省亲别墅么?”凤姐道:“那回我初到这里,隔着牌坊分明瞧见宝兄弟,一晃就不见了。问那仙姑,她说了一句什么‘田鸡不搁烙铁’可把我给懵住了,至今还怀着闷葫芦呢。”黛玉道:“那田鸡和烙铁从来没到一块儿,一定是天机不可漏泄,到你耳朵里就出了新闻了。”一时到了绛珠宫,凤姐上前搀住贾母,下了轿,走近石栏,见那仙草和花尚在盛开,绿姹红妍,迎人欲舞,又添了许多新蕊。贾母和凤姐、宝钗都是初见,非常叹赏。宝钗道“这草轻盈袅娜,另有一种丰神。蘅芜院里那些异草,没有比得上的。怪不得人说是林妹妹的前身,真有几分像她呢。”鸳鸯道:“你还不知道呢,他从来没开过花,刚好林姑娘喜事那两天,就都开了。这能说是附会么?”宝玉素性喜聚不喜散的,见那花连绵不断,正合他的心事,对着仙草暗自点头。大家看了一回,便同至里院正厦。黛玉让贾母在炕上歇息,正对着窗前竹影。贾母笑道:“林丫头真和竹子有缘,这银红纱罩着碧绿的竹叶,比那茜红的更显着鲜艳呢。”凤姐道:“这里的好处就在这几棵松树、一片竹子,一进来就觉得分外清凉。若是三伏天陪着老太太在这里过夏,那才好呢。”贾母笑道:“你这猴子不开眼,又看上人家的房子了,也得问人家肯借不肯借哟。”黛玉笑道:“横竖都是空着,凤姐姐若喜欢这里,今儿就住下,不用回去了。”凤姐笑道:“一个人住着也没意思,这么深的屋子,那竹子又阴沉沉的,我还有害怕哪。”尤二姐道:“我来陪姐姐。”鸳鸯笑道:“你信她呢!她在地狱里什么没见过,还怕那些。”凤姐道:“我从先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到那里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把我的胆子吓破了。我若都说出来,只怕你们闭起眼睛就想到那个样,夜里还睡不踏实呢。”宝钗初到,留心细看,真是瑶窗绣户,玉几金床。那案上还堆着许多书卷,检开一册看了,恰好夹着黛玉自谱的琴曲,拉着宝玉同看。黛玉连忙来抢,已来不及。宝钗念了一遍,笑向宝玉道:“你看颦儿这番深情,在那时候还惦记着你呢。”黛玉脸上微红,笑道:“这宝丫头真不是人,来了就乱翻腾,也不问一声。”宝钗笑道:“这如今还有什么要紧呢。”鸳鸯搀着贾母各处都看了一遍。黛玉见贾母高兴,便说道:“老太太就在这里摆饭吧。”贾母道:“也好吧。”黛玉忙即吩咐侍女们至赤霞宫传话,将老太太和各人的饭都用提盒送来。好一会儿才送到。即在外间摆齐,陪贾母同吃。吃罢,漱了茶,大家散坐,闲谈一会儿。鸳鸯服侍贾母至东屋歇中觉,钗黛和众人都进了西屋,也有歪着歇息的,也有悄悄谈话的。黛玉又打发人去请迎春、香菱,预备陪贾母凑牌。宝玉如何坐得住,自去看那侍女们浇花。忽见妙玉从宫门外进来,便上前迎了几步,说道:“妙公轻易不出门的,不意在此相遇。”妙玉道:“今儿听说蘅芜君来了,想寻她谈谈。走到赤霞宫,她们说都在这里呢。我想她是就要走的,这一错过又不定几时才能遇着,所以赶着来了。”宝玉道:“她们都在后头呢,我来引路。”便陪着妙玉一路走进。黛玉隔窗瞧见宝玉同着一个人,以为不是迎春,便是香菱,却不料是她,等进了西屋,方才看出。大家都见了礼,黛玉先向妙玉致谢。妙玉笑道:“你还未能免俗。”又向宝钗道:“我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你也未必想到我会来寻你吧。”宝钗知她遇劫遭难,不免慰问一番。妙玉道:“我从来厌恶浊俗,至于天忌,才有此番磨折。如今我倒想穿了,只要保得自己身心干净,其余都是不相干的。”宝钗道:“你这见解更高了。本来一切诸相都空的,连我相尚须化除,何况那些人相、众生相呢?”黛玉道:“说到佛法,本不应有垢有净,分明是一片清净。心着了嗔恚,便是心垢。你此番算是悟彻了。”凤姐、尤二姐听他们说的全然不懂,忽听一片说笑之声,原来是紫鹃、晴雯同着迎春、香菱来了。鸳鸯连忙从东屋出去,摇摇手,叫她们轻声,却不料贾母已被吵醒,连唤两声鸳鸯,鸳鸯笑应了,先自进去。迎春、香菱等到了西屋,见钗黛二人正和妙玉说话,都道:“今儿真是好日子,连妙师父都请到了。”妙玉道:“我来是不用请的,若请我还未必来呢。”凤姐见紫鹃晴雯送了牌来,便忙着安排牌桌。妙玉见人多了,站起来要走。黛玉道:“你难得来的,再坐坐,等老太太凑上牌,咱们到那屋说话去。”一时贾母扶着鸳鸯过来,见了妙玉,笑道:“咱们今儿来看花,就遇见菩萨,这真是借花献佛了。”妙玉道:“像老太太这么大福气,一心念佛行善,才是真正女菩萨呢。”贾母又问妙玉住在哪里,近来做些什么?闲谈了一会儿,凤姐道:“菱姑娘、二妹妹都等着呢,老太太就上场吧。”贾母又向妙玉道:“恕我年老放肆。”便和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大家入坐,斗起牌来。钗黛二人看了一会儿,悄悄的拉着妙玉往东屋来。宝玉正在堂屋里,帮着侍女们煎茶。黛玉瞧见,笑道:“这不是忙的事,你又忙些什么?”宝玉笑道:“我丹炉都炼过的,还不知道火候么?”钗黛二人陪着妙玉入室坐定,侍女们已将茶煎好送进。原来是王彝山的雪梨茶,用梅花上的雪水煎的,取名双雪茶,连茶具也是一色粉定。宝钗道:“这么快未必煎得好吧。”妙玉斟了一杯,细细品着,却非常赞美。少时宝玉进来,四人辍茗闲谈。谈到琴学,妙玉见壁上古琴,拿下来抚摩一回。宝玉央她弹了一曲普安咒,倾耳听去,宛然是一片梵声。等到二十一段弹完了,天已向暮,妙玉告辞回去。那边贾母的牌也散了,大家同回赤霞宫用晚饭。那晚上,宝钗仍旧住下,宝玉又问他们商量何事。黛玉道:“事情呢原也多得很,我今天乏了懒得说,你只问宝姐姐吧。”宝钗道:“林妹妹的意思,看珠大哥单零零的怪可怜,想求老太太把鸳鸯给了他。我想老太太眼前虽有两个丫头,哪一天离得开鸳鸯,况且鸳鸯那性子,素来高傲,说一是一的,那回大老爷要她,她赌气发了重誓,还有第二句话可说么。不如不说的为是。”宝玉道:“你们还不知道珠大哥的脾气呢,我约他到这里来,他再三不肯,说是见了家里人又要牵动尘心,还是不见的干净。这阵子天天想走,若不为林姑老爷不久要转天曹,约着在这里面,他早就走了。就是鸳鸳有的商量,他也未必肯要呢。这件事大可不必。此外还有什么事?”宝钗道:“提起第二件事,那可得问你了林妹妹。因为他们四个人虽是服侍你惯了的,可都有些孩子气,因此想起袭人,要把她接了来,你看好不好?”宝玉道:“她跟了蒋琪官,无情无义的走了,我还要她做什么?”宝钗道:“你既不要她,为什么听见她要赎身出去,害得你赌咒发誓,连八人轿子都许下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么?”宝玉道:“那时候我被她迷惑住了,谁知道她是这种人呢?她说的别人就用八人轿子抬她,她死也不出去的,怎么跟着个唱戏的就走了呢?”宝钗道:“她走这一步也很不值得,如今琪官犯了事,押在监里,袭人到处去求爷爷告奶奶的,还没有弄妥。那回来求我,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形容比先憔悴,连谈吐也显着卑鄙。那里跟得上晴雯麝月她们。”黛玉道:“姐姐你从前看她那么好,怎么口气也变了。我倒觉得她可怜”宝钗道:“不要说我是没出闺门的姑娘,就连太太、我妈妈哪一个不说她好?就是这位二爷,还不是当她天字第一号的。只怕除掉她的林妹妹,就要数袭人了。”宝玉道:“我早已看透她了,那回送绢子给林妹妹,就避着她。后来撵晴雯的时候,我知道是她使的坏,还点了她两句。究意因她是服侍多年的人,临走还给她托个梦,叫她自己打正经主意。如今可怨谁呢?”黛玉道:“哎哟,要不要由你说上这一车子的话给谁听?我不过白说说罢了。”宝玉道:“你们说了一夜,我那盖园子的计划可说了没有?”黛玉道:“你要仿大观园一模一样的盖个园子,给姐姐妹妹们住,固然是你的痴想。其实也何必呢?天下名园多得很,除掉大观园就没有好样子么?”宝钗道:“家里园子是从前胡老名公的手稿,丘壑布置不俗,可也不算尽美。即如藕香榭、凹晶馆一带,水面都不甚宽,那四周山景也少些点缀。依我说只可节取,你爱那两处坐落,或是精巧,或是幽雅,仿取大意未为不可。三人一直谈到更深,方同就寝。次日黎明,黛玉、宝钗先起来,梳洗完了,才把宝玉催起,同送宝钗生魂回至荣府。这两天宝、黛二人只顾和定钗眷变不舍,累得很乏。秋纹、碧痕诸人见宝钗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都惊慌不定。幸亏莺儿知道宝钗点了那香,是往太虚幻境去寻黛玉的,将大致情形告知她们,并将门窗衾帐一齐掩好,不许大惊小怪。王夫人见宝钗连日未曾上去请安,打发人来问过几次。第二天又亲自来看,只见宝钗睡在那里,气色呼吸如常,摸她身上,也并无寒热。莺儿又将宝钗入梦的话回了王夫人,这才放心。直至第四天早起,莺儿在屋里守着,忽听宝钗说道:“你们好好回去,老太太那里替我说到,免得她老人家惦记。”莺儿问道:“姑娘和谁说话呢?”方把宝钗惊醒,便叫莺儿。莺儿忙即上前道:“姑娘身子都好么?怎么去了这多天,把太太可吓着了。我把太虚幻境的话回了太太,还是半信半疑的呢。”宝钗道:“我当天就要回来的,可巧赶上林姑娘的生日,老太太再三留我,二爷和林姑娘也不肯放,一直闹到今天。你们先上去回明了太太,好叫太太放心。”秋纹答应去了。奶子也报了蕙哥儿进来寻奶奶。此时蕙哥儿尚不甚懂事,说道:“奶奶她们不叫我进来,都是莺儿不好,快打她。”宝钗怎么哄骗,都不背信,只叫打莺儿。到底假装着打了莺儿两个,方罢。蕙哥儿又要宝钗抱,说道:“好几天没抱我,任想你的。”宝钗见她怪可怜的,抱过来哄了一会儿。刚抽着空洗洗脸,拢拢头,探春便来了,说了几句话,又是湘云和惜春同来。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些天,害得我们提心吊胆的。若回不来,可怎么好?”宝钗道:“若真个回不来,我就算超生了。哪有这种造化呢?”正说着,又是平儿来了,问起太虚幻境之事,宝钗只得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么说他们那里比家里还热闹呢。”湘云道:“老太太向来高兴找乐的,又有凤姐姐从旁凑趣,有这两个人就抵过多少人了。”平儿听说凤姐已经免罪,从地府到了那里,更为欣慰。说道:“二奶奶再去的时候,我也跟了去,见见我们奶奶。”宝钗笑道:“你们凤奶奶的脾气出变好了,和尤家二姐儿住在一个院里,姐姐长妹妹短,过得很亲热,这不是新鲜事么?”探春道:“你去了这两天,咱们这里也有好些新闻呢。昨儿有旨意,兰哥儿升了内阁学士,即行来京供职。琏二哥听一个小军机说,北静王密保了三个学政,一个是东粤学政姓庄的,一个是江南学政姓徐的,那一个便是兰小子。同日奉旨内用,大概都可望进军机的。我替他们算,四月里可以到京,正是芍药开的时候,那年金带围的先兆就算验了。”平儿道:“我听说兰哥儿中会那年,老爷替他排了八字,说是一定要登台阁的,不怕他不发达。还怕他发达太骤,不知道世路艰难。他如今升得这么快,可见也是命中注定的。”探春道:“还有一件痛快的事。前天孙家打发两个婆子来,说二姐夫因为重利放债,被人告发,拿交刑部。那世袭的官儿革掉了,恐怕还要办罪。求这里老爷太太看在二姑娘面上,替他去说说情,希望从轻发落。太太向来面软的,也含糊答应了。论理正该叫他多受点罪才是,活报应呢。”平儿道:“那孙姑爷向来是六亲不认的。我记得那年抄家,他不许二姑娘回来,说是怕沾着晦气。又打发人来,说大老爷犯了事,那笔银子要二老爷身上还的。如今他倒霉了,倒认起亲戚来,真是笑话。”宝钗道:“我在太虚幻境,听老太太对二姑娘说,这种狠心崽子早晚总有报应的,想不到报应得这么快。”一时又见薛姨妈和邢岫烟从院外进来。原来也是因为宝钗两、三日未醒,不免担心。听说醒了回来,赶来看视,和大家都见了,薛姨妈瞧见宝钗,先仔细打量一番,又问她有什么不舒服没有。听宝钗说到黛玉生日,贾母领头凑份,如何热闹,又像近在眼前似的。便道:“姑奶奶,你多住两天也没什么,为何不打发人回来送个信儿,也省得家里悬心。”探春笑道:“那是另一个世界,二嫂子就要送信回来,可打发谁呢?”薛姨妈也不由得发笑,道:“我真是老湖涂了,听她说得活龙活现的,那像是做梦。比住在北城的,跑一趟南城还要方便。”正在说笑,王夫人打发玉钏、钟儿来请宝钗。薛姨妈道:“咱们一起去吧,兰哥儿升了官,我还没给姨太太道喜呢。”探春、惜春、湘云、平儿也要往王夫人处请安,便一同上去。走到院里,见那棵海棠开得满枝满树的花,一片通红,露不出绿叶。大家都道:“这花今年开得真好。”同在花下赏玩一回。平儿道:“这就是那年重活的,还是我送来的红绸子,交给袭人替它披挂,倒长得这么好了。”薛姨妈道:“难怪这府里要分外兴旺,连花儿也死死活活的,变成如此茂盛。这都是跟着运气走的。”说着臻儿赶了来,薛姨妈便扶着她,一路走到上房。宝钗见了王夫人,先磕头道喜。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的情形,宝钗如同背书似的又述了一遍。王夫人听到贾母和贾珠、宝玉诸人都在那里团聚,又是欣慰,又是伤感。薛姨妈道:“姨太太大喜,兰哥儿升了,眼看要进军机,就是宰相的地位。他才多大年纪,只怕古来都不大有的。”王夫人叹道:“宝玉不是和兰儿同中举人的么?偏又走那条路了。若比起聪明,兰儿还赶不上他呢。”探春道:“二哥哥是天生一个奇人,他如今在天上做碧落侍郎,分位也不小。古今做大官的尽多修成神仙的能有几个,太太应该替他喜欢才是。”王夫人道:“这话固然不错,只是家里总看不见他了。他迎养老太太这也是应当的,怎么只听他们接姐姐看妹妹,我这里总不来看看呢?”薛姨妈道:“哥儿也有这种孝心,究竟做了神仙,哪能跟凡人一样。说到那里就到哪里。”王夫人和薛姨妈也许久没见,谈起家常,滋滋有味,便坐住了。宝钗要到议事厅清理这两天积压的事,探春、惜春、湘云送她到厅上,便分路入园。那天正是二月十五,算是大花朝。大观园里一般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在荇叶渚柳堤上踏青,有的在红香圃竹篱外打秋千,有的三三五五的聚在一块儿做斗草蹴等戏耍。惜春走进园中,便寻路自回拢翠庵去。探春、湘云见春光明媚,陡添游兴。先至峰腰桥畔看了一回杏花,虽尚未落,却已开到十分绚烂。那些海棠、林檎、鸾枝、丁香都在盛开。一路行来,处处都是红娇紫姹,一直步到红香圃。那些丫鬟打秋千的正打得高兴,你推我送,笑语纷喧。见探春、湘云来了,都迎上来请安。湘云捡了一架秋千,翻身跳上,来回打了十多次。探春道:“算了吧,你打的还没有他们的高,现什么眼呢!”湘云笑道:“比你们不会打的总要强点。”又打了几次,慢慢放平下来,已是珠汗沾透。歇了一会儿,便同至圃中看花。只见进畦芍药,才露出两三寸红芽。去年添种的几十棵牡丹,却已吐蕊含苞,有些分出颜色。探春道:“这里芍药,有你那回花间沉醉,总算不负春光。只牡丹从未赏过,等到盛开了,咱们起个牡丹社吧。”湘云道:“咱们赏了许多花儿,倒把花王冷落了,究竟是个缺典。有些人菲薄牡丹,也是一偏之见。不要说国色天香,就是那种绮丽风华,别的花哪比得上呢?咱们若起社,也得稍为筹备,只可推蘅芜君做社长了。”探春道:“起社也不必甚忙,别看花骨朵那么大,开起来总还得一二十天。那时也许蹈香老农回来了。这回还不该扰他的东道么?”湘云道:“咏牡丹必须丽雅之作,词中宜于吴梦窗的长调,诗中宜于温李的七言古体,一首律诗不够写的,最好是用七古联句。且到那时再商量吧。”又各处看了一回,探春便邀湘云至秋爽斋闲谈。到了斋中,天渐渐的阴起来。湘云怕要下雨,急忙回去。少时便下了几阵细雨,那雨点打在梧桐新叶上沙沙淅淅的响。探春用过早膳,闷坐无聊,添了一炉篆香,心想这雨倒是好雨,只不知刚才所见盛开的海棠,被雨打残了没有。又想起那海棠既枯复荣,好像和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死死生生的因果都有关系,便借此做了一首海棠诗。做完了,细吟了一遍,颇为得意。又另抄了一两纸,等雨住了打发人送与宝钗、湘云,约她们同做。不知宝钗、湘云见了此诗,做与不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