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谭复生仁学亦力尊墨子,其风亦沿晚清治子学之遗绪,又附会之于西国耶教而然。炫
于欧美之新奇,附之释氏之广大,而独以孔子为说。分析大同书含义,虽若兼容并包,主要不过两端:一曰平等博爱,此西说也,而扬高凿深
之,乃不仅附会之于墨翟,并牵率之于释迦。一曰去苦求乐,此则陈义甚浅,仅着眼社会外层之事态,未能深入人性、物理之精微。试问如长
素说,无国界、种界,乃至无形界,男女同栖,一年一换,乃至无类界,人与鸟、兽、虫、鱼一视平等,果遂为至乐矣乎?
孔、释、耶立教,皆有无我一义,大同书首曰入世界观众苦,此等描写,乃佛书滥套耳。苟会得孔、释、耶之无我,则此所谓众苦者,或皆非苦矣。长素独不虑
此,虽打破国界、种界、形界、类界,苟使有我见尚存,恐终难觅极乐之趣。要之长素此书,其成之于闻见杂博者,乃长素之时代:其成之
于扬高凿深者,乃长素之性度。三百年来学风,久务琐碎考据,一旦转途,筚路蓝缕,自无佳境。又兼之时代之剧变,种种炫耀惶惑于其外
,而长素又以好高矜奇之心理遇之,遂以成此侈张不实之论也。张氏南海康先生传,谓:“先师年二十七,以法越之役,粤城戒严,还西樵,
居一楼,名曰澹如。涉猎西书,并研究佛典。上自婆罗门,旁通四教,万缘澄绝,所悟益深。因显微镜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而悟
久速齐同之理。既知无去来,则专以现在为总持;既知无无,则专以生有为存存;既知知气神精无生死,则专以示现为解说:既知无精粗、无
净秽,则专以觉悟为受用;既以畔援、韵羡皆尽绝,则专以仁慈为施用。其道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以勇、礼、义、智、仁五运论世宙,以
三统论诸圣,以三世推将来,而务以仁为主,故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
宫室之变,男女平等之制,人民同公之理,务致诸生于极乐。抉经、子之奥言,超儒、佛之微旨,融中、西之新理,穷天、人之赜变云云,其
叙述大同书思想来历,至为明备。又云:“先师年二十八,从事算学,以几何理着人类公理,并手定大同之制。”可见大同书思想,实自涉猎
西书与研究佛典,二者相合,又适以兵祸战乱,多所枨触,遂为此大同至乐之游想,而附会于中国经典,则以周易元与阴阳,春秋之三世,论
语之仁为说。鼎甫所讥闻见杂博,扬高凿滦者,正为深中其病候。至其书初名人类公理,并不名大同书,其取名大同,又附会之于礼运,事尚
在后,辨见下文。然康氏此书,在当时非无其深重之影响也。梁氏言:“初得读此书,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
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今梁氏所谓急欲宣传之一部,其详已不可考。至当时有切实发挥大同书含义,着书而传诵一时者,则为谭嗣同之仁学。
谭嗣同,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同治四年乙丑,卒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65-1898年三十四。中寿罹祸,不得竟其学,然
所着仁学特闻。仁学宗旨,在于冲决网罗。自叙谓:
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羣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
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其书大意如是,而尤致愤于世俗之所谓名教。谓:
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时轻,视习俗之所尚……俗学陋行,动言名教。……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
其下而不能不奉,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
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乎?……忠孝,臣子之专名,终不能以此反。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反更
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以为当放逐,放逐之,当诛戮,诛戮之,曾不若孤豚之被絷缚屠杀
,犹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
此较之戴东原所谓宋儒言理以意见杀人者,愤激犹过之。挽近世以来,学术思想之路益狭,而纲常名教之缚益严,然未有敢正面对而施呵
斥者;有之,自复生始也。复生之言君臣,曰:
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
又曰:
君臣与夷夏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秽壤也,其人膻种也,其心禽心
也,其俗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貐之巨齿,效盗跖之肝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
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燃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