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汉、宋学术末流同归之一例也。东塾深叹之,曰:
解释辨论者多,躬行心得者少,千古如斯,良可浩叹!虽圣贤复起,殆亦无如之何。宋、明讲理学如此,今人讲经学亦如此,即晋之清谈、唐之禅宗亦如此。
由是观之,不徒清儒经学、宋儒理学为然,即推而上之,以至于唐之佛学、魏晋之玄学,及其成风尚而为俗趋,则学术全成口说,而躬行
心得者少,虽圣贤无如何,是又末流同归之一例也。学术之弊至是,则非绝世之姿,毅然有志于古者,不足以自拔而有所挽回。东塾又言之曰:
四库全书野趣有声画简明目录曰:“元杨公远撰。其诗不出江湖之派,盖风气所趋,非绝世之姿,毅然有志于古者,弗能自拔也。”今人
零碎经学、小学,尤为风气所趋,其有绝世之姿,毅然有志于古而自拔之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又曰:
风气之坏,至今日而极,无事不坏,盖数百年所未有。而吾乃身当其间,虽发愤着书,岂为过乎?
故知东塾之在当时,实目击汉学家种种流弊,而有志于提倡一种新学风以为挽救者也。
东塾所欲提倡之新学风东塾所欲提倡之新学风果何如?东塾尝自言之,曰:
中年以前治经,每有疑义,则解之、考之。其后幡然而改,以为解之不可胜解,考之不可胜考,乃寻求微言大义,经学源流正变得失所在
,而后解之、考之、论赞之,着为学思录一书,今改名曰东塾读书记。东塾集卷四复刘叔俛书,时为同治十二年,东塾年六十四盖当时经学流
弊,专务为零碎之考解。东塾亦固习为之;中途知悔,主先求经学之微言大义,与其源流正变得失所在,以为考解之本源。此其不同者一也。东塾所谓考之不胜考,解之不胜解,方植之亦有此论。东塾又谓:“训诂考据有穷,义理无穷。『终风且暴』,训为『既风且暴』,如是止
矣。『学而时习之,『何必曰利』,义理愈绌绎,愈深愈博,真无穷矣。”盖舍义理大体而为琐碎之考释,则漫无统类,考释不可胜穷。而自
考释本身言之,则终风且暴训为既风且暴,其事即穷,后来者不得不别寻材料,别为考释。故专惟考释是务者,其事乃以有穷而无穷,非愈趋于繁碎无统类不止也。东塾又曰:
仆近年为学思录……以拟日知录。……日知录上帙经学,中帙治法,下帙博闻;仆之书但论学术而已。读书记与日知录之比较仆之才万
不及亭林。且明人学术寡陋,故亭林振之以博闻。近儒则博闻者固已多矣。至于治法,亦不敢妄谈。非无意于天下事也,以为政治由于人才,
人才由于学术,吾之书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者,必有济于天下。政治人材学术三者之关系此其效在数
十年之后者也。天下人才败坏,大半由于举业,今于此书之末,凡时文、试律诗、小楷字,皆痛陈其弊。其中发明经训者,如论语之四科,学
记之小成、大成,孟子之取狂狷、恶乡愿,言之尤详,则吾意之所在也。东塾文集卷四与胡伯蓟书。时为同治三年,东塾年五十五,上距始为学思录已八年。
但论学术,不尚博闻,尚博闻往往琐碎无统类,论学术则务乎大体,尚博闻往往与身世无涉,论学术则所以作人才、经世务。此又不同之一端也。东塾又明辨之曰:
士大夫之学与博士之学之辨有士大夫之学,有博士之学。近人几无士大夫之学。士大夫之学,更要于博士之学。士大夫无学,则博士之学
亦难自立矣。此所以近数十年学问颓废也。昌黎答侯继书云:“仆少好学问,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求得而不观者也。然其所志,惟在
其意义所归。至于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其门户。”此即所谓略观大意,士大夫之学也。汉书艺文志云:“存
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此即所谓略观大意,不求甚解。不独士大夫之学为然,即老博士之学亦然。老博士专明一艺,其余诸书岂能皆求甚解哉?
士大夫之学在观大意,而博士之学在精考释。然考释必依附于大义。大义既昧,则考释无统,而陷于琐屑。故曰士大夫之学更要于博士之
学,士大夫无学,则博士之学难自立也。然东塾重大义,亦不废考据,其言曰:
微言大义,必从读书考古而得。学思录说微言大义,恐启后来不读书、不考据之弊,不可不慎。必须句句说微言大义,句句读书考据,勿
使稍堕一偏也。读书记全书体例即如此又曰:
本朝诸儒考据训诂之学,断不可轻议;若轻议之,恐后来从而废弃之,则成明儒之荒陋矣。今人考古者少,已大不如国初以来之渊博,断
不可顺其风气而一空之也,但当取义理以补之耳。学思录必须有一段说明此意。今读书记卷十五论朱子,谓第一事必在乎第二事,第一义必在乎第二义是也。已见上引。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