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第69章
经学家既专务考据训诂而忘义理,遂至有不读经、不读注疏者。东塾论之曰:
近人讲训诂者,辄云:“训诂明而后义理可明,此言是也。然诂者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读经传之言,固多古今不异,不必训诂而明
者,何不先于此而求其义理乎?汉儒训诂精矣,唐人训诂虽不甚精,然亦岂尽不识训诂者?何不先于汉、唐注疏训诂不误者而求其义理乎?
又曰:
试问今之说经者,非欲明其文义乎?明其文义之后,将再读之乎?抑置之不读乎?若置之不读,则明其文义何为也?若明其文义,将再读
之,则注疏文义已明者甚多矣,何不再读之乎?何以文义已明者不读,而独觅其文义未明者而读之乎?愿经师有以教我也!专务说经而不读经又曰:
说经者,欲经文明白无疑也;欲经文之明白无疑者,将以讽诵而得其义也。若既解之明白无疑,而不复讽诵以求其义,则何必解之乎?且
经文之本明者,世人不读也;而惟于其难明者解之,既解亦仍归于不读而已矣。解经而不读经者,其必曰:“我既解之已皓首矣,使后之人读
之而无疑可也。”然而后之人又慕其解经,于是又解经,而又不读经,不知待何人而始读之也!
故初务于训释考据者,其意在求经籍之易读,而风气所播,相率以趋于训诂考据者,其弊必至于置经籍而不读。此犹章实斋所讥:“专尚
襞续补苴者,苟生秦火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今苟专尚训释考据,则使圣人遗经大义明白,无待考释,彼亦且无所
用心也。继此而流弊所及,又有可得而指者,则曰好难而忽易。束塾论之曰:
学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朱子亦尝言之。近人则先其难者,故大误也。
专务训诂考据,则遇明正通达处转不留意,惟择其难晓者,以可施考释之功也。循此为之,流弊又起。一曰琐碎,不务明正通达而务其难
,则往往昧其大体而玩其细节,其必陷于琐碎无疑也。东塾论之曰:
韩非子曰:“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论有迂深闳大,非用也;行有拂难坚确,非功也。”外储说左上今之讲经学、小学者,往往纤察
微难而非务。考据繁琐余非不能考据繁琐者也,水道、声律、切韵三书,可谓繁琐矣,特不欲效近人说经解字繁琐之习气耳。东塾论清儒,颇推江永、程瑶田,此等处路径极似。
又曰:
汉书艺文志云:“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缺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
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此一段竟似为近代经学言之,句句字字说着近儒之病。
其又一弊则曰好胜,苟专务其难以求施我考释之功,则前人学术大体有不暇问,而惟求于小节僻处,别出新解以凌跨乎其上,此又自然必至之势也。东塾论之曰:
王西庄云:“大凡人学问精实者必谦退,虚伪者必骄矜。生古人后,但当为古人考误订疑;若凿空翻案,动思掩盖古人,以自为功,其情
最为可恶!凿空翻案十七史商榷卷一百此所谓博学以知服。读书记卷十三郑学篇,论近儒失博学知服之义,开露才扬己之风一修,已见上引。又卷八仪礼下引毛西河、汪尧峯、程易畴,皆着其轻议古人之失。
又曰:
读书者若平心静气,自首至尾读之,于其误者考而辨之,则虽言经误可也,况注疏乎?若随手抽阅,搜求一二以作文字,则言注疏之误亦僭也。随手抽阅又曰:
若真读注疏,自首至尾,于其疎误而驳正之,虽寥寥数语,亦足珍。若不自首至尾读之,随意翻阅,随意驳难,虽其说胜于先儒,而失读
书之法。此风气之坏,必须救。东塾集卷四与王峻之书:“经学者,贵乎自始至末读之、思之,整理贯串发明之,不得已而后辨难,万不得已
而后排击。惟求有益于身,有用于世,有功古人,有裨后人,此之谓经学也。有益有用者不可不知,不甚有益有用者姑置之,其不可知者阙之,此之谓经学。”又曰:
高邮王氏述闻之书善矣,学之者则有辨。如十三经注疏,卷卷读之,句句读之,不紊不漏,其无疑者熟而复之;有疑,然后考之;考之而
有悮,然后驳之,然后自为说以易之。既自为说矣,而又思彼说果误,我果不误欤?然后着于书,如是则善矣。若随手翻阅,搜求古人之悮而
驳之,而自为说,虽条条的确,弗善也。若乃古说不误,而自为说误,则更不足言矣。读书记卷十一小学下极推阮元,而于王氏不甚谀。朱一
新无邪堂答问卷二有一条,谓:“二王治经,精审无匹,顾往往据类书以改本事,则通人之蔽。”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