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论立身行世,亦不愿轻尊宋儒为名高,谓:
宋儒先生律己甚严,自处甚高,而待人则失之不恕……今之士大夫,其贤者每皮傅宋儒……言语步趋,矜矜以宋儒为继。而其居官也,见
善不能举,见不善不能退,民之厄困不能救,处得言之地不能言。朱子集中封事之函,辞官之牍,若未尝见而读者,而于无甚关系之事,言必
称朱子。凡所以求于人者,无以甚异于利禄之徒;而其出于给人之求,转不及利禄之徒犹有豪侠之举。则是阴用小人之术以图利,而阳借君子
之名以蕴利。宋儒先生有灵,必疾首痛心于斯人……矣……然而宋儒实有过高之弊……先辨一饿死地以立志,宋儒之教也。饿死二字,如何
可以责人?按:“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古有此训。宋儒亦以自励,非只以责人也。……垚尝谓东汉之人清,唐之人大,宋、元
、明之人高,近世之人鄙。务责己而不责人者,东汉之人也。人、己俱安于富厚者,唐之人也。待己刻而待人亦刻者,宋、元、明之人也。自
处于富厚而以刻待人者,近世之人也。……居今之世而欲振厉之,惟东汉处士之行,责己而不苛求于人,最为践履笃实而无弊耳。若鲁斋治生
之言,则儒者之急务,能躬耕则躬耕,不能躬耕则择一艺以为食力之计。宋儒复生于今,亦无以易斯言。卷九与许海樵其论宋儒流弊,颇似戴
东原,而当时所谓宋学家底里亦从可见。卷七有记汤侍郎告门生语一篇,尤证当时治理学者之伪而陋。其主儒者当躬耕习艺以治生为急,又似
颜习斋。惜乎子敦寄豢于达人,弊心力于故纸,不能如习斋之昂首世外。其主效东汉人之践履笃实,则义理之于制行,犹树木之有根,必壅植
之以土,今不究义理之源,而空羡制行之美,是无土以培其根,而望树木之长养,不可得也。然则子敦虽蒿目时弊,而亦无以为易也。
龚沈两氏之相似点子敦与定庵同为浙人,生同世,龚先沈生六年,沈先龚卒一年同有志用世,同治西北边事。而尤似者,则同以不工小
楷困于场屋,定庵既为干禄新书寄慨,而子敦言之尤沉痛,谓:
近日风气,于进取一无可望,非贿属公行,即择取吏胥俗书。君子处此世,但可读书自淑以求无媿而已。……今世不工胥吏书,即一领青矜,恐亦不可得。卷十与丁子香又自谓:
垚书札每多沈痛语,后人观之,当深悲其所遇。……与故人诸札,虽未得性情之正,然与时下不着痛痒语大异。卷十与丁子香子敦之所遇
,即龚氏之所遇也。二人者,皆未为得性情之正,然皆与同时不着痛痒者异矣。
七潘四农龚、沈同时,复有讥论时风可相参证者,曰山阳潘德舆,字彦辅,别号四农。生乾隆五十年,卒道光十九年,年五十五诗文有养一斋集二十五卷。其言曰:
今之士大夫,学愈博,愈薄程朱为迂疏空陋不足仿效,遂致一言一动,疾趋快捷方式,攫取势利。世方安平无事,而士已浮伪不可托矣。
此盱衡风俗者所深忧也。养一齐集卷十八陆丞相集序又曰:
昔胜国之士,以好讲学为风尚而行衰;今日之士,以恶讲学为风尚而行亦衰……数十年来,承学之士,华者骋词章,质者研考据。……为
士者必恶讲学,不特心性精微之言不一关虑,即伦纪理乱、官守清浊、民生利病之大故,父兄于子弟,未敢相诏告敦勖,况师友间哉!风尚既
成,转相祖袭……天下之士,遂真以食色为切己,廉耻为务名,攫利禄为才贤,究义理为迷惑。而官箴玷,民俗薄,生计绌,狱讼繁,百害籍
籍乘此而起。救之者严气厉色,督以峻刑,亦莫能胜。徒发愤太息,不知由于数十年前,大官之有文学者率深嫉讲学,成此风尚,而士行乃衰
;士行衰,而后官箴、民俗、生计、狱讼交受其弊也。卷十八晚醒斋随笔序又曰:
合四海之众,数十年之久,争为考据、词章与八股文之皆异乎圣人之心者……以如此之学术,而求其心之必恶利、必嗜义,是犹射鱼而指
天也……欲救人事,恃人才;欲救人才,恃人心;欲救人心,则必恃学术;欲救学术,则非复位取士之制不可。不复位取士之制,士习所趋,
如众水汹汹东下,欲以孑然一人之修身正言,力挽四海之浇俗,是又以篑土障河也。卷二十二与鲁通甫书四农固以老孝廉,久不得志于有司,
所遇与龚、沈似也。四农之言政制,主革科举,此并世前后言者多矣,尤着如包世臣、陈兰甫其言学术则一主程朱,与依违于博雅考订者异焉。其言曰:
程朱之学,近则目为空疏迂滞而薄之,其说岂必无所见,然人心风俗遂由此而大有患。何也?程朱学圣人而思得其全体,所谓德行、言语
、政事、文学者,殆无一不取而则效之。今人不满之者,每能确指其解经不尽合乎圣人之罅隙,又笑其于经之制度、名物,往往疏而不核。不
知此特文学有所不备,其德行、言语、政事,荦荦大者,固孔孟以后不可无之人。七、八十年来学者崇汉、唐之解经与百家之杂说,转视二子
为不足道,无怪其制行之日趋于功利邪僻而不自知矣。卷十八任东涧先生集序。
第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