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门下宾客盛,始见臧庸,在东顾子述来裒裒。奇才我识恽伯
子,绝学我识孙季逑。最后乃识掌故赵怀玉,味辛献以十诗赵毕酬。……干嘉辈行能悉数,数其派别征其尤。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纬户户知何
休。声音文字各窔奥,大抵钟鼎工冥搜。学徒不屑谭贾孔,文体不甚宗韩欧。人人妙擅小乐府,尔雅哀怨声能遒。近今算学乃大盛,泰西客到
攻如雠。常人倘欲问常故,异时就我来谘诹。
凡此所举,惟算学非定庵所习,其它则定庵皆擅其能事。所谓借以耗奇者,其究不得不归于琐;及其琐,乃不得不落于小。逮定庵晚年,而重有抱小之论。其言曰:
古之躬仁孝,内行完备,宜以人师祀者,未尝以圣贤自处也,自处学者。未尝以父兄师保自处也,自处子弟。自处子弟,故终身治小学…
…孔子曰:“入则孝,出则弟,有余力以学文。”学文之事,求之也必劬,获之也必创,证之也必广,说之也必涩,不敢病迂也,不敢病琐也。求之不劬则粗,获之不创则剿,证之不广则不信,说之不涩则不中,病其迂与琐也则不成。其为人也,淳古之至,故朴拙之至。朴拙之至,
故退让之至。退让之至,故思虑之至。思虑之至,故完密之至。完密之至,故无所苟之至。无所苟之至,故精微之至。小学之事,与仁爱孝弟
之行,一以贯之已矣。若夫天命之奥,大道之任,穷理尽性之谋,高明广大之用,不曰不可得闻,则曰俟异日,否则曰我姑整齐是,姑抱是以
俟来者。自珍谨求之本朝,则金坛段公,七十丧亲如孺子哀,八十祭先未尝不哭泣,八十时读书,未尝不危坐,坐卧有尺寸,未尝失之,平生
着书以小学名;高邮王尚书,六十五丧亲如孺子哀,平生着书,以小学名。此文着作年无考,然谓王尚书六十五丧亲,则至早在道光壬辰后也。
定庵言当时小学家者如此,可谓精美矣。定庵自谓年十二,外王父金坛段先生即授以许氏部目,是其浸润于小学家之庭训者至深且久,宜
其言之精美若是也。定庵之举浙江乡试,高邮王引之伯申实为其座主,所谓王尚书是也。尚书既卒,而定庵为之铭墓表,王伯申卒在道光十四
年甲午,定庵墓表铭作于十五年乙未。自述平日所闻于尚书者,曰:
吾之学,于百家未暇治,独治经。伯申季子寿同观其自养斋烬余录,有拟复龚定庵书,谓:“先人于先秦诸子、史记、汉书皆有校正,其
说皆在读书杂志中;至广雅疏证末卷,则直着文简公名;何阁下曰先君有言『吾于百家不暇治,独治经』耶?吾治经,于大道不敢承,独好小
学。夫三代之语言与今之语言,如燕、越之相语,吾治小学,吾为之舌人焉。其大归用小学说经,用小学校经而已矣。”……又曰:“吾之学
,未尝外求师,本于吾父之训。所着书谓之经义述闻;述闻者,乃述所闻于兵备公也……寿同书云:“先君着经义述闻,名述闻者,善则归亲
之义。其中凡先光禄公说十之三,先文简公说十之七,其书阁下亦既读之矣。今不别其辞,而浑举曰述闻于兵备,则先君述闻一书,不仅写录
之劳乎?又阁下独举述闻而遗释词,窃恐后之读定庵文集者,就文以考先人之书,必曰释词非王文简公着也。”按:定庵此文,实为对其理想
中小学家之风度为一种极好之描写,观于寿同之缕辨,益见龚文剪裁有深趣也。又曰:“吾着书不喜放其辞。”自珍受而读之,每一事就本事
说之,栗然止,不溢一言,如公言。公之色,孺子色,与人言,未尝有所高论异谭。年近七十,为礼部尚书,兵备公犹在;比丁忧服阕,再补
工部尚书,而公旋卒矣。公终身皆其为子之年。此文语意与抱小篇相足,知抱小篇亦略同时也。
定庵之善言当时小学家风格与意度者,乃又若不禁深寓其爱慕之意焉。故曰六义亲闻鲤对时,乃身删定答亲慈,亦有意乎其人也。然则定
庵之为学,其先主治史通今,其卒不免于治经媚古;其治经也,其先主大义通治道,其卒又不免耗于琐而抱其小焉。自浙东之六经皆史,一转
而为常州公羊之大义微言;又自常州之大义微言,再折而卒深契乎金坛、高邮之小学训诂;此则定庵之学也。以定庵之才,遇定庵之时,而遂
以成其为定庵之学。定庵之诗又有之,曰:
九州岛生气恃风雷,万马齐瘖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