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庵之论政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尠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
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干、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于训诂考索也。学者政
论之复兴嘉、道以还,清势日陵替,坚冰乍解,根蘖重萌,士大夫乃稍稍发舒为政论焉,而定庵则为开风气之一人。定庵虽自幼濡染于朴学,
而早年持论,颇已着眼于世风时政。嘉庆十九年甲戌,定庵年二十二,为明良论,大意谓:
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历览近代之士,自其……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政要之官,知车马服
饰、言词捷给而已……清暇之宫,知作书法、赓诗而已……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之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以喜,出夸其门生、
妻子。小不霁,则头抢地而出,别求夫可以受眷之法。……如是而封疆万一立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伏栋下求俱压焉者尟矣。洪稚存亮
吉卷施阁文甲集补遗有廉耻论,已先定庵言之,可参看盖定庵一家,自其祖匏伯、敬身,字屺怀父闇斋,两世仕宦。定庵年十一,即侍父居京
师。至嘉庆十七年壬申,其父简放徽州知府,定庵随侍南行。居京国适踰十载,当时朝廷士大夫风习,定庵虽少年,英才卓荦,固已得其涯略
矣。定庵又夙工韵语,为怀人馆词,其外王父段懋堂为之序,深奖其词之工,而谓:“有害于治经史之性情,为之愈工,去道且愈远。”叮咛
教戒,欲其锐意于经史。经韵楼集怀人馆词序,亦在嘉庆壬申又寄书勉学,嘱问业于程易田。经韵楼集与外孙龚自珍札,事在嘉庆十八年癸酉
定庵与章实斋而其时定庵学问志趣,似不屑屑为经生,而颇有取于其乡人实斋章氏文史经世之意也。嘉庆十九年甲戌,闇斋议修徽州府志,
延歙汪蛰泉龙、阳湖洪孟慈饴孙诸人为纂修,定庵亦预其甄综人物、搜辑掌故之役。有与徽州府志局纂修诸子书,见定庵文集卷上大意谓:“
府志非史,特为省志底本,以储他日之史。君子卑逊之道,直而勿有之义,宜繁不宜简。”其议论已俨然似实斋。而尤着者,则在所为乙丙之
际箸议,此等题目亦仿实斋盖创稿于嘉庆乙亥、丙子间,时定庵年二十四、五也。其大意不取于嫥嫥治古经籍,而有志为昭代治典之探讨,畅见其趣于箸议之第六,其言曰:
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
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焉者,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
朝之法意以相诫语者,谓之师儒。王之子孙大宗继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
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学也,治
也,则一而已矣。定庵之治学合一论乃若师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诫语焉,则兼综之能也,博闻之资也,上不必陈于其王……下不必
信于其民。陈于王……信于民,则必以诵本朝之法,读本朝之书为率。师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书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书焉,各守
所闻,各欲措之当世之君民,则政教之末失也。虽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后之为师儒不然。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则不知也;重
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生不荷耰锄,长不习吏事。故书雅记,十窥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覩。上不与君处,下不与民处。由是士
则别有士之渊薮者,儒则别有儒之林囿者。昧王霸之殊统,文质之异尚。其惑也,则且援古以刺今,嚣然有声气矣。是故道德不一,风教不同
,王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国有养士之赀,士无报国之日。殆夫,殆夫!终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谓乎?此文亦名治学此其陈义至新颖,
而实承袭实斋六经皆史之说也。定庵外王父段氏,为东原大弟子,卒于嘉庆二十年乙亥,正其外孙属草箸议之年。学术随风气而变,风气依时
代而易,观于此,而实斋所谓学术当以经世,勿趋风气追时尚者,其意良可深玩矣。盖实斋之唱六经皆史,与常州庄氏之所谓寻先圣微言大义
于语言文字之外者,同为一时之孤径。方其生,声名落漠,而终不能抑塞其后世之大行。至定庵之学,虽相传以常州今文目之,而其最先门径
,则端自章氏入。亦以章氏学之与常州,若略其节目,论其大纲,则同为干嘉经学之反响,故游其樊而得相通也。定庵之不满于当时所谓经学
者,又见其意于所为江子屏所着书叙,文成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其言曰:
三王之道若循环,圣者因其所生据之世而有作……孔门之道,尊德性、道问学二大端而已。二端之初,不相非而相用,蕲同所归。识其初
,又总其归,代不数人,或数代一人,其余则规世运为法。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