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证当时惠、戴论学固无差歧,以古训发明义理,而取径于汉儒,两家意见实相一致,芸台则
闻其风而起者。芸台古训论之推衍今观其集中如论语论仁论、一集卷八孟子论仁论、一集卷九性命古训一集卷十诸巨篇,皆所谓以古训明义
理之作也。伊川诲学者,将圣贤言仁处类聚观之。张南轩祖之,类聚孔、孟言仁,而朱子不甚谓然,云:“恐长学者欲速好径之心,滋入耳出
口之弊。”则宋儒未尝不知将古训类聚而观,惟领悟之浅深,仍不在此。近人若以阮氏方法为汉学家独擅,宋儒皆专辄自信不守古训,此岂为
知汉、宋之辨者?其它如论语一贯说、大学格物说,均见一集卷二亦同为讲明古训之文。而所以讲明古训者,则一以古人之言为依据。如论语
解亦一集卷二引刘向、延笃诸人,论语、孟子论仁两篇,据郑玄仁,相人偶也一训,孟子论性命章。据东汉赵岐注,此皆依据汉人古训之明例也。又推而上之,谓:
百世学者皆取法孔子矣,然去孔子渐远者,其言亦渐异。子思、孟子近孔子,犹非亲受业于孔子者也。七十子亲受业于孔子,其言之无异
于孔子而独存者,惟曾子十篇乎?一集卷二曾子十篇注释序推芸台之意,凡取法孔子者,其时代去孔子益近,其说益可信。故宋不如唐,唐不
如晋、魏,晋、魏不如两汉,两汉不如子思、孟子,子思、孟子又不如七十子,此皆本其自古训明义理之一意推衍而得者也。此间尚有真伪一
层,芸台似未细辨。故信大戴记曾子十篇为真曾子语;又信孔子三朝记,谓与论语并重;<一集卷十一与洪筠轩颐煊论三朝记书>信孝经,谓吾
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语,实圣门微言。<一集卷二孝经解>此皆其失也。然若义理自古训中来,则孔子所得之义理,亦必自孔子以前之古训中
来矣,芸台本此而有诗、书古训之推寻。其言曰:
万世之学,以孔、孟为宗;孔、孟之学,以诗、书为宗。学不宗孔、孟,必入于异论。孔、孟之学所以不杂者,守商、周以来诗、书古训
以为据也。诗三百篇,尚书数十篇,孔、孟以此为学,以此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续集卷一诗书古训序故芸台自两汉之古训,推而
上之至于七十子,又越孔子上推而至于诗、书焉。然依芸台此意,严格论之,孔、孟义理,出于诗、书之古训,诗、书之义理复何出乎?若
必以最先之古训为贵,则推溯古训来源,必有穷极。钱大昕谓蒸民之诗,孔子叹为知道,而其述仲山甫之德本于古训是式,古训者,训诂也。
方植之驳之云:“是时六经未有,籀史同朝,秦汉小学,未有萌芽,不知仲山甫所讲为何等训诂?见汉学商兑卷中之下。此即推溯古训必有穷
极之说也。主张自古训求义理,起自竹汀、定宇诸人,至芸台而竭。植之遂有以掎其后,然后微言大义之说起。此亦汉学穷极必变之一端也。
以最先之古训,即为最真之义理乎?此尤无说以解者。而义理自古训中来之意见即无形摧破,而芸台不之悟也。芸台所极自得意者,即在其推
溯古训来源之一事,其性命古训一长篇,即本此意而成。仁字不见于尚书虞夏商书、诗雅颂、易卦爻辞之中,故芸台仅为论语、孟子论仁论,
不及诗、书芸台又申说义训最古即义理最精确之意于释敬一篇。续集卷二其言曰:
古圣人造一字,必有一字之本义,本义最精确无弊。敬字从苟从攴。苟篆文作苟。音亟非苟音狗也。苟即敬也,加攴以明击敕之义也。警
从敬得声得义,故释名曰:“敬,警也,恒自肃警也。”此训最先最确……非端坐静观主一之谓也。
谓敬字本训恒自肃警,后乃变为端坐静观主一,其说纵是,然学者何以必恒自肃警,不当端坐静观乎?此别是一事,与敬字义训无关也。
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论之云:“以敬属心,并不自宋儒始。即以说文证之,恭亦训肃。恭与敬,对文则别,散文则通,故许君并以肃释之。如近
儒所疑,戴记明言『手容恭』,洪范明言『貌曰恭』,而『恭』乃从心,将毋造字之误耶?说文心部自有『憼』字,与『恭』字相次,如谓敬
在事不在心,天下有心不敬而可以临事者乎?则知敬字义训,亦并不能专从外面行事说也若谓文字最古之义训,即人生最高之真理。此稍一置
思,可悟其不然。清儒推尊汉学,亦为其去孔子较近,欲求孔子书中义理,不得不借径于去孔子较近汉人之训诂:而孔子义理何以当尊,此别
为一事。今芸台即本惠、戴两家古训明而义理明之说,推进一层求之,乃超越孔子而前,谓孔子义理亦本之诗、书之古训,然则孔子亦止等于
一汉儒,乃不得不转而为古圣人造字,本义最精确无弊之说。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