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十几年过去之后,当年的小晋灵公已经长大了,这是个要命的国君。
小国君从小没爹,没人敢管,敢管的如赵盾等人又忙着干自己的事业,无暇顾及他。因而他的身边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教他赌博、饮酒、打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把他引诱得不学无术,荒淫暴虐。
在他的身边,最得宠的是一位名叫屠岸贾的大夫,此人乃当年骊姬乱晋时为里克等大臣诛杀骊姬、后又为晋惠公夷吾巩固君位立下大功的力士屠岸夷之孙。屠岸夷是最典型的四肢发达脑袋简单的力士,他的孙子也跟他一样,没什么文化,心胸狭窄,阴险歹毒,最嫉妒的就是赵盾这些掌握大权的六卿,无日不想取而代之。
对晋灵公来说,只有屠岸贾把他当成一国之君,对他俯首帖耳,事事听从,很自然的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屠岸贾也不含糊,尽心尽力的讨好晋灵公。为了方便晋灵公饮酒作乐,他还还特意主持盖起了一座豪华的园子,在园中建起雕梁画柱、朱栏金槛的豪华高楼,又在园中遍植四处搜寻来的奇花异草,因为其中桃花最多,每年开放之时灿若云霞,艳如织锦,故此园名为桃园。从此,晋灵公便常常带着屠岸贾在桃园找乐子。
一日,晋灵公又带着屠岸贾在园中游乐。君臣登上高台饮酒,让众优伶表演助兴。这座高台恰好比较靠近园外的街道,街上的百姓们纷纷聚集在园外看高台上的表演。不想晋灵公忽发奇想,叫人拿来弹弓,和屠岸贾二人以园外百姓为靶子,打赌看谁打得更准。而且准不准规定的还比较详细,打中眼睛的才算准,打中身子不算输,要是打不中人就要受罚。君臣二人玩得不亦乐乎,外面百姓惨叫连连,四下逃窜。晋灵公还没玩过瘾,见百姓们非常不配合,逃散了一大半,十分恼怒,索性命令所有的侍从都来打弹弓。一时弹丸如雨点般飞出园外,打得众人哭爹喊娘,乱成一片。晋灵公在台上欣赏得津津有味,呵呵大笑,还说在桃园玩了这么久,就感觉今天最过瘾了!从此之后,他玩上了瘾,动不动就用弹弓打人,吓得众百姓只要看见高台上有人,便不敢从傍边经过。
屠岸贾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巨大凶猛、通体血红的灵獒。这头灵獒被驯养的非常听话,晋灵公喜欢极了,经常指挥他乱咬人,上朝或者游玩的时候,都命令獒奴用铁链子牵着灵獒跟在一旁。灵獒伸着血红的舌头,目露凶光,威风凛凛,时刻准备着扑向目标,大臣们和百姓谁见了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到了这时候,赵盾才想起晋灵公来,觉得该管一管了,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晋灵公已经定了性子,如何能改得过来?赵盾和诸臣几次三番苦口婆心的进谏,劝灵公远离奸小,勤政亲民,灵公哪里听得进去,反而觉得他们这些人实在是不识趣。
一天,刚刚散朝,大家都散去了,只有赵盾和士会还在商量一些事情。只见几个内侍抬着一个用布遮盖的大箱子从宫中偷偷摸摸的出来。
赵盾觉得很奇怪,把那几人叫了过来,询问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内侍们低头不答,实在抵不过了就说您是相国,您如果一定要看我们不敢阻拦,但说我们是不敢说的。赵盾更加觉得奇怪,与士会掀开一看,差点没吓死,原来是一个被肢解得血淋淋的尸体!
赵盾脸都白了,说你们要是再不说,信不信我立刻把你们宰了!内侍们这才说主公着急要熊掌下酒,一连催了好几次,厨师无可奈何只好献上。主公嫌熊掌没煮熟,就把厨师给弄成这样了。接着又哀求赵盾说赶紧让我们走吧,要是回去的晚了,说不定死的就是我们了。
赵盾当时就要和士会一起再次进谏,士会说你是相国,要是你去进谏了主公还不听,以后就没人敢去了,不如我一个人先去吧,赵盾也就答应了。
晋灵公一见士会,条件反射般明白了他的来意。他觉得跟这些人真是没共同语言,一天到晚说来说去就没点新鲜的。不等士会开口,他抢先着承认错误说寡人知错了,大夫别说了,寡人一定改!士会怀着忧国忧民忧社稷之心而来,不及吐一个字,就被晋灵公三言两语全部挡住了,他只好怏怏而退,回去告诉赵盾。
第二天,晋灵公又喜滋滋的叫人驾着马车往桃园去,赵盾见状,抢先一步在桃园门口等着,晋灵公一来,就上前参见。
赵盾是相国,不比士会好打发,晋灵公无可奈何,只好听了他那一篇劝谏之言。赵盾毫不客气,历数灵公恶事,劝说他改过前非,回朝听政。晋灵公尴尬不已,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便说我就玩这一次了行不,以后就听你的,想要糊弄过去。赵盾拦住桃园大门,就是不放。屠岸贾在旁边赔笑着说相国的好意让人很感动,但是得给主公留点面子吧。现在车驾都来了,就这么转回去,让主公脸面往哪搁啊?什么天大的事不能明天说吗?晋灵公也赶忙许诺,这事明天一定给相国一个交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赵盾只好放了灵公入园,恨恨的骂了屠岸贾几句奸贼。
晋灵公一进得桃园,心情立刻变好,把刚才的不愉快和明天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或许对他来说,存在的只有“此刻”,没有“明天”。
他忘了,屠岸贾却没忘。正玩得高兴,屠岸贾叹着气说可惜啊,以后没机会玩这么开心了。晋灵公估计是脑子有点进水,他很惊讶的问:“为什么没机会了?大夫要去哪?”屠岸贾说,赵相国明天怎么可能还让主公出来玩呢?晋灵公这才想起这事,很不高兴的摔杯子骂,有这个老东西在,老是跟寡人作对,就可惜没办法除掉他。屠岸贾眼睛一亮,自告奋勇挑选刺客为主公分忧。晋灵公十分满意,之后两人继续喝酒。
屠岸贾派出的刺客叫做鉏麑,是他的一个门客。这个人家里经济很困难,屠岸贾常常周济他,使他心存感激,常常说自己只有一条命可以报恩。因此当屠岸贾叫他去刺杀赵盾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是夜,鉏麑穿上夜行衣,揣着匕首,按照屠岸贾的指示潜伏在旁边,等着天一亮,赵盾出门上朝时把他解决。
熬了大半宿,赵府的门忽然开了,赵盾的马车从里面出来,停在外边等候赵盾上朝。鉏麑趁机溜进院子中,隐隐望见不远处的屋子有灯火,他悄悄隐伏过去。只见赵盾身着朝服,端然而坐,他是在等候上朝,只因为时间未到,所以坐着等候。鉏麑一看,又感动又惭愧。这么一大早就起来了,不辞辛劳,为上朝议政而作准备。这样的相国,分明是个心念社稷黎民的好官。
鉏麑下不了手,他想来想去,既不愿意刺杀忠臣,又无以报答屠岸贾的厚恩,自己唯有一死以求心安理得。他大声呼喊,请赵盾以后多加小心,然后一头撞死在槐树下。赵府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怎么回事。赵盾的车右(即坐在马车右边的武士,相当于贴身保镖)提弥明劝说赵盾干脆别去上朝了,打探清楚了再做计较。赵盾想了想,他还是去了。头一天已经和晋灵公约好,今日上朝面议,如果不去,就是自己理亏,同样会有麻烦。
晋灵公见到赵盾很吃惊,悄悄问屠岸贾怎么回事。屠岸贾不太好说,只说他也不清楚,又叫晋灵公不要担忧,还有一计。晋灵公听罢大喜,他觉得这个办法更加高明。
第二天上朝,晋灵公对赵盾特别好,满脸是笑。他很诚恳的感谢赵盾对他当头棒喝,使他终于下决心回到正道上来。为了表彰赵盾,他在宫中设宴,请赵盾入宫宴饮。然后借口要把从人都拦在宫门外,唯有提弥明坚持要跟随在赵盾身边,屠岸贾不愿意节外生枝,便让提弥明远远的立在殿堂之外。
赵盾觉得很反常,一时之间又看不出哪里反常,心神不定应付着晋灵公。晋灵公突然笑说想看看他随身佩带的宝剑,赵盾自然而然的就要解剑。提弥明一直在殿外眼睛不眨的盯着,他一见赵盾要解剑,立刻大喊臣子赴君宴,过三爵非礼也!何况身为臣子,怎可酒后拔剑于君前呢!赵盾一惊,他也是个聪明人,霎时明白了,起身便走,提弥明亦立刻冲上来扶他。
按照屠岸贾的计划,只要赵盾一解剑,他就可以以欲行不轨,图谋君命的大罪,唤出伏兵将赵盾就地处决,别人想要找茬都不行。偏偏就在这时候,提弥明看出了他们的险恶用心,发出了警告,以至于功亏一篑。
眼看赵盾被提弥明救走,屠岸立刻贾唤来灵獒扑杀过去。提弥明不愧有资格做赵盾的贴身保镖,有几下子身手,这条害人无数的灵獒被他一番搏斗之后活生生的掐死了。
晋灵公大怒,命令幕后的伏兵一齐杀来。提弥明催促赵盾快走,自己与甲士格斗,最终寡不敌众,重伤而亡。
且说赵盾急急往宫外奔去,身后的甲士皆被提弥明拦住,唯有一人,左躲右闪避过提弥明,狂追赵盾。
赵盾腿都软了,再也跑不动,心中一声悲叹“天亡我也!”哪知道这名甲士冲上来背起他就跑,说相国别怕,我来救您!赵盾又惊又喜,忙问是谁?那人边跑边说,相国还记得桑树下的饿人吗,您就叫我灵辄好了。
赵盾恍然大悟。多年之前,他在九原山打猎,在桑树底下休息,见到一个人衣衫褴褛卧在桑树下。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是饿的没力气了。赵盾同情他,拿出干粮干肉给他吃。那人谢恩之后,留出了一半,然后才吃剩下的。赵盾很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那人回答说自己外出游学闯荡已经有三年了,这次回来不知道老母亲还在不在,想留一半回家给老母亲吃。赵盾感动于他的孝心,叫他尽管吃,另外又送了好些粮食和肉给他。后来,宫中招募甲士,这人便去应征了,没想到今日凑巧救了赵盾一命。
再说灵辄背着赵盾出了宫,宫外的随从们早已经逃跑回去报信了,正好这时,赵朔驾着车带着家兵赶来。追兵见到赵家人多势众,不敢再追。赵盾连忙上车,然后招呼背负他的灵辄一起逃命,灵辄却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那时候的人真是淳朴,简单,偏偏简单的叫人感动。你救过我,我自然该救你,但是就此两清了,让咱们相忘于江湖吧。
赵盾与赵朔商议说晋国暂时不能呆了,咱们马上的走!立刻便驾着马车,家也不回,出城往别国避难去。
晋灵公虽然没杀成赵盾,但听说赵盾已经逃出去了,高兴得不得了,顿时觉得胸舒气畅,再也不怕人管了。他索性带着后宫妃嫔一块往桃园去,吃在桃园,住在桃园,玩在桃园,不出来了。朝政之事,你们爱谁管谁管去好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赵盾走了,但是赵氏家族还在,赵盾的众多心腹朋友也还在。
对这一点,屠岸贾肯定清楚。但是赵盾的势力太大,整个朝廷中,虽然不敢说全部是赵盾的人,但是整个朝廷中,掌握实权的绝对是赵盾的人。他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把他扳倒,弄不好还会引起公愤赔上性命。他的如意算盘是最好赵盾一走三两年不得回,他便可以设计把他的支持者各个分解、击破、拉拢,再借灵公之手,安插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到那时候,即便赵盾回来了,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和他斗到底。但是目前,他什么也没有。对他来说,目前最要紧的,是哄晋灵公玩得开心。他的计划很完美,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赵家,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的时间。
赵盾父子刚出都城没多远,就遇上了打猎回来的赵穿。赵穿见叔父父子神色仓惶,吃了一惊。问清了缘由后,他想了想说叔父您先别着急着出国,先找个隐蔽的地方住起来吧,不需多日,此事就可解决,请叔父静候佳音。赵盾心想叔父栽培你一场总算没白费心思,嘱咐他小心行事,不可莽撞,便与儿子赵朔暂时住在首阳山中。
赵穿回城之后,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就这么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跑到桃园去向晋灵公请罪。痛哭流涕的给晋灵公跪下说自己虽然是旁支,到底是赵氏一族的人,现在叔父赵盾犯了那么大的罪,他也不敢撇清,还是请晋灵公将他罢官下狱吧。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晋灵公虽然也是个成年人了,可是心智实在不怎么样。他见赵穿哭成这样,反倒过意不去,连忙安慰他说都是赵盾一个人的错,不干别人的事,谁也不追究。只要他以后好好的听话,好好的办事,该升迁依旧升,该奖赏依旧赏,绝对不会因此而带有成见。
赵穿心中暗喜。谢恩之后,很关心的说您身为一国之君,处于万万人之上,理所应当享受到万万人所不能得的声色之乐才不枉此生啊。主公您现在花园亭台,奇珍玩物倒是不少,不过没有多少美女歌舞相伴,岂不是有点美中不足?又举例说想当年齐桓公,人家那是左拥蔡姬右抱卫女,后宫美人数不胜数;就是咱们晋国先君文公,在逃亡的途中,都不缺少美人相伴,何况现在国势昌隆,怎么能委屈了您呢?
对于教他怎么玩的人,晋灵公向来是来者不拒。他向来喜欢玩赌博、打弹弓、训练狗等游戏,于女色歌舞方面倒还真是欠缺。所以听了赵穿的话,就等于看到了一个新的娱乐之法,心中怎么不欢喜?立刻就要叫人去找美女。赵穿又不失时机的建议屠岸贾大夫向来心细,又最会伺候主公,由他去负责这件事最好不过了。
支开了屠岸贾,从此晋灵公的身边就只有一个赵穿在献殷勤了。当然赵穿不是真心要讨这个好,他的叔父赵盾是他的偶像,能为偶像办事是莫大的荣幸,他从来没有忘记等候在首阳山的偶像叔父。
过了几天,赵穿又借口桃园守卫太薄弱了,万一赵盾的人暗中来找麻烦怎么办呢?晋灵公一想也是,便让赵穿搞定这事。
借此机会,赵穿从军中选出了二百名心腹勇士到桃园当守卫。并且故意很严肃的说主公吩咐,为了确保桃园的安全,诸位以后不准回家,不准离开桃园,要寸步不离的在桃园守卫,要是有谁敢偷懒,立刻全家抄斩!
军士们郁闷极了,晋灵公纵狗咬人、弹弓打人这些有名的事迹他们都知道。如今调到这么一位喜怒无常的君主身边去做守卫,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何况现今的口吻都这么不客气了。
赵穿越发火上浇油故作无奈说谁叫他是君,咱们是臣呢?就算是叫咱们去死,咱们也只好死啊,偏偏赵相国又不在……
一提起赵相国,大家情绪更高,都埋怨昏君无道,平白无故的就知道折腾人,又说要是赵相国在,肯定不会有这种事!
赵穿心里暗乐,趁机鼓动军士们既然前路的苦日子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头,倒不如横下心来一拼,除掉这个昏君,迎接赵相国回来主持大局。众军士一则心中害怕,二则中了赵穿的局,纷纷表示同意。可怜晋灵公,当天晚上还优哉游哉的和赵穿在喝酒,赵穿一个暗号,园外的军士们喊杀进来,像游戏一般就把他结果了。也怪晋灵公平日里就光听屠岸贾的,其他的近侍们被他二人玩游戏玩死的不知有多少,没死的也是天天在鬼门关前打转,这些人见到有人冲进来杀他,一个也不抵抗,甚至在心中出了口轻松的气。
赵穿结果了晋灵公,立即封锁桃园,然后连夜出城去给赵盾报信。屠岸贾还在挨家挨户的挑选美女呢,听到这个消息,吓了半死,美女也不找了,赶紧悄悄的回家装病。
赵盾急匆匆的从首阳山赶回桃园,趴在晋灵公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哭得比真的还真,声音响彻桃园内外。百姓们听到他哭得那么伤心,又被感染了,纷纷叹息说赵相国勤勤恳恳为国为民,本来就是一个忠义之人,要怪就怪主上太荒淫无度了,他这是自找的!
这正是赵盾需要的效果,这一场哭,比所有高明的口舌解释更加管用。
哭也哭了,身后事也办了,接下来就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第8章 桃园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