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猛地站起,凛然道:“鹃儿快快住手!”燕儿也扭住还要发作的鹃儿,抢前将我扶了起来。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看着一时冲动后局促不安的鹃儿,有些气恼。什么嘛,不就是我想听听肯定被你们给藏匿起来的焦尾琴,看看传说中的《论衡》么?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吗?
那老人狠狠地瞪了鹃儿几眼,却昂然朗声向我道:“锡林二爷消息灵通,我便是暂代五原郡太守的蔡邕。焦尾琴在我这里,《论衡》也在我这里。但蔡邕宁死亦不会将它们交给你!名琴清音,乐理昭昭;贤文妙论,慧识煌煌。岂是你们这些蛮人胡匪所能明白的?”他一改在众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嘶声哑气,一时激昂愤慨,立在厅中,仿佛高岭青松,刚直不阿。
燕儿一拉鹃儿,两人一左一右站立到蔡邕身侧,划清了与我的界线。燕儿咬着嘴唇低头不语,鹃儿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面对撞进家来抢劫的强盗。
看着他们的举动,我哭笑不得,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问题并问了出来:“难道你们不想挟持我逃跑吗?”
燕儿和蔡邕都吃惊地望着我,倒是鹃儿已翻着白眼叫了出来:“你当我们也象你们匈奴强盗一样厚颜无耻么?我父是何等样人,岂会为此挟持小儿的卑鄙行径!”
蔡邕点点头傲然道:“鹃儿说得不错!想我蔡邕一生光明磊落,忍辱负重也就罢了,挟制弱小,大违圣贤之道。我父女三人既已被你识出,此乃天意,岂可强行逆天。生命诚可贵,守节价更高,若为大义故,二者均可抛!”说到后来,仿佛不能自已,竟在厅里踱起步来,应是日常形成的习惯吧。
我却大大地吃惊起来,一则是对蔡邕竟然会作五言诗感到惊奇,二则是对这首耳五言诗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仔细一想,这不是跟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诗歌有些类似么!不仅格式,连文字都大大的抄袭起来了。莫非,这诗从此流落匈奴,后经匈奴传入了匈牙利?可是,西迁的匈奴部族已经在百多两百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中国北方了呀!
我摇摇头,平抑一下纷乱的心绪,正待说些什么,秋月忽然出现在门外,垂首道:“二爷吩咐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夜间烧炕之事另有下人办理,以后蔡义便直接听候二爷调派。”
我以手抚额,遮掩着不知道已变成什么样子的脸孔道:“有劳秋月了!”偷眼望着蔡氏父女三人,蔡邕神色安祥,似已作好舍生取义的准备;燕儿脸色却渐转平静如常,仿佛已经想到我不会把他们交出去一般,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只是脸色亦喜亦嗔;鹃儿却显得有些紧张,显是担心我唤人把他们给捉住。
秋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我们几人,又道:“这些事乃奴婢本分,当不得二爷夸赞。王爷已带着楼班将军前往军营,王妃和少爷及拓顿老爷此时应在用早餐。不知二爷今天有何安排,容奴婢调派人手先行布置。”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摇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什么安排。院中事务,你就看着按你在王妃身边所见的规矩办吧。这里有燕儿鹃儿随时候着,一些小事就不用劳动你了。秋月你就先忙去吧!”秋月怔了一怔,疑惑地望了望蔡氏父女三人,低头应声“是”走了出去。
望着神色各异的蔡氏三人,我干笑两声,赞道:“蔡先生不愧当世大儒,出口成章,竟然连五言诗体也有如此深的造诣,锡林佩服之至!”
鹃儿在一旁咕哝道:“无知浅薄之徒!”燕儿忙拉住她的手,止住她继续向下说。蔡邕哈哈笑道:“此诗乃是蔡邕剽窃他人之作,锡林二爷的称誉,邕是无福消受了!”
我心中霎时涌出一股惊喜交加的兴奋,两步抢到他身前,拉着他的手激动地道:“是谁?这诗是何人所作?是刘鹏,宋仪还是宋琳?!”
燕儿和鹃儿愕然中,蔡邕惊异地道:“作此诗者,乃是北海管宁管幼安,并不是什么刘鹏和宋仪宋林什么的,锡林二爷你恐怕记错了吧?”
我有些失神地摇头道:“北海管宁?不对,我也知道他是当世大儒。但这诗绝计不是他能作出来的!敢问蔡先生,此诗原来是不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蔡邕和燕儿均双目圆睁,仿佛看怪物一般望着我,倒是鹃儿却嚷道:“果然是个纨绔子弟!不习诗书,不知廉耻!竟然诲。。。。。。诲盗,还有那个什么‘自由’,竟然可以比大义还重么?。。。。。。”
蔡邕止住鹃儿的叫骂,正色道:“锡林二爷这诗虽然也有些道理,只是有失圣贤道义。当今天下流传的北海管宁此诗,的确是蔡邕适才所颂,原诗即是如此。想那管宁盛名之下,儒学世所共钦。人说歌以言志,此诗亦可见管宁节义之心拳拳,应非伪作。”
我心中如有乱麻,不知如何作答。按照蔡邕说法,此诗在经过管宁之手时即已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那么,只有找到管宁,我才能知道真相如何了!不错,此诗绝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自然产物,那么。。。。。。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兴奋得有些眩晕的感觉。
半年多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出于一种近乎赌气的逆反心理,刻意地不去破坏所知的历史。然而到了今天,忽地听到了刘鹏和宋仪宋琳他们的消息,孤寂的心仿佛决堤的洪水,在我心田四处肆虐;又仿佛出闸猛兽,咆哮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要找他们去!
思及他们的音容笑貌,我在一个瞬间便下定了这个决心。不错,现在的我,身为匈奴左贤王之弟,身份尊贵,可以锦衣玉食,安逸享乐,可他们几个,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生活是否好过。既然裴多菲这首诗出现了,那么说明最少他们有一人来到了这个世界。我要尽快找到他们!既然不知道具体情况,那么,我就只有从管宁处入手了!
我后退两步,向蔡邕长揖到地:“蔡先生当代大儒,锡林先前不敬之处,望先生海涵。”
蔡邕忙伸手将我扶起,躬身道:“邕败军之将,失地罪人,不敢当锡林二爷大礼。”
我肃手而退,仍请他安坐,拱手道:“锡林从仙师数年,虽前事尽忘,但也于神仙府第习练诗书,略知尊老敬贤之意。先前为一试先生是否名满天下的蔡博士,故举焦尾琴和《论衡》以试,并非锡林妄图谋此二宝。燕儿鹃儿当知,以昨日锡林所述仙家宝贝,哪一件不比此二者好上百倍?此二者在世人眼中,实为奇珍异宝,但在锡林眼中,也就土坷一般无二!”
看着三人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只觉有些头疼。要不是我刻意地让自己低调低调再低调,早有无数与此时代不合的事物出来了。现在,不知是谁都把五言诗弄出来破坏这个历史了,我还要不要保持低调呢?
还是再等等吧!我暗自道。那么,对他们就只能拍拍哄哄顺水推舟了?
我续道:“蔡先生乃当世大儒,我意请王妃知会左贤王一声,就由蔡先生暂时屈就锡林的汉学教习一职。锡林不久当前往中原,拜访大贤管宁,到时候锡林定会带蔡先生一家返乡。如此安排,蔡先生认为如何?”
鹃儿轻呼一声道:“谁知道你这个家伙是否言而有信呢?”我只有苦笑。
燕儿拉住鹃儿,低声道:“禁声!此事由父亲大人作主!”
蔡邕满目狐疑地望着我,忽地一咬牙道:“邕身为汉人,断不能降敌。愿学苏武苦,不为李陵乐!”
一时之间,厅内气氛紧张,我轻叹一声,正待说话,门外一人断喝道:“一派胡言!”声音娇柔,听在我耳中,却只觉如睛空霹雳。
话音刚落,门口人影闪动,已有数人行了进来,领头一人,正是我那汉人嫂子李欣。今天她头梳流云,眉画远山,穿着一身淡雅的狐皮袍,披件轻灵的鹤毛大氅,显出她傲人的身姿来。只是一张俏脸上,显出薄怒来。
她身后除了昨日书房搬书的另一个侍女冬雪外,还跟着银须轻颤的拓顿老爹和满脸不明所以神色的豹儿。
我慌忙起身躬迎他们一行,燕儿和鹃儿均脸色煞白,在蔡邕示意下拜伏于地。唯有蔡邕昂然挺立,道:“久闻王妃汉学精深,请王妃指教!”
众人一一坐定,李欣才挥手让她们起来,冷笑两声道:“蔡邕,你负责守疆卫土,却被我匈奴偏师一鼓而下,不知你可算尽职尽责?儒家修齐治平,以教化天下为已任。由此观之,徒饶口舌而已,有何能敢称大儒?六艺之外,又有何能?即是六艺之中,又能耐几何?”
蔡邕愣住不语,燕儿却直起身道:“儒家之道,在于治国。攻城谋国,乃用兵之能,远非儒术大道,王妃不可不察。六艺,圣人所创。圣人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六艺与大道、世德、仁心密不可分,礼乐射御书数,无所不包,我等凡夫俗子,十不窥一,岂敢称能耐!”
我心道:“没错,就是她了!蔡琰蔡文姬!此等敏捷才思,恐怕即使曹子建面对也当退避三舍吧。不过。。。。。。曹子建现在出生没有还是个问号呢。”我望着这个倔强地直视着李欣的小姑娘,心中有些怜悯。
李欣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忽地对蔡邕笑笑道:“蔡邕,你有个好女儿啊!”
蔡邕忧喜交加地道:“多谢王妃夸奖!小孩子不识礼数,望王妃见谅!”
李欣呵呵一笑道:“小女娃儿也逞口舌之利!你先说用兵之能非儒术之道,又说六艺无所不包,难道圣人之言就如此含糊不清么?”
蔡琰张口结舌,汗如雨下,鹃儿面色涨得通红,咬着牙恨恨不已。蔡邕在侧沉声道:“我等学识浅陋,王妃大可不放在眼里,但先圣人功德无量,还请王妃口下留情!”
李欣哼了两声道:“既然蔡先生尊老敬贤,那为何你又要肆意藏否先人?想当年苏武于北海牧羊十九年,高风亮节,天人共钦,不只汉人,即便是这草原各族,又有谁不夸上一声好男儿?此等义士,自当推崇。但那李陵,于汉人又有何恶事,竟然不容于天下?”她的声音逐渐愤慨,及至最后竟似隐有悲声。
蔡邕欲言又止,蔡琰却忽地抬头道:“李陵身为汉将,不思为国尽忠,却投降匈奴,作了匈奴王单于附马,此等投敌叛国,卖国求荣之人,天下人无不引以为耻!”
李欣狠狠地盯着蔡琰,一字一顿道:“力尽而降,何罪之有?以孤军深入草原数千里,以五千步卒独抗单于大军十万有余,奋战旬月之久,斩首以万计,这样的功臣在你们这些高谈阔论的士人们眼里,竟然是叛国投敌的行为?”
蔡琰因执地摇着头道:“若李陵力战身死,英名自会流传千古。但投敌一事,非止关乎其自身一人而已。此事对大汉抵抗匈奴大业的恶劣影响,岂是你们匈奴人所能想象?飞将军李广一脉,为当时大汉军中柱石,李陵投降,对大汉上下所受的打击,岂是他恶战漠北的些许功劳可抵!”
我听得他们为这一段史上有名的公案争执,心中忽地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来。看李欣和拓顿老爹时,只见他们都脸色激昂,精神亢奋,不禁心中一动。莫非这个汉化极其严重的家庭,就是李陵在匈奴流传下来的一脉?
李欣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竟派李陵孤军深入大漠?既无骑兵相辅,又无援兵相候,陷孤军于死地,这就是大汉的圣明天子所为?世传李陵叔父李敢为霍骠骑所杀,莫非那刘彻便是借此欲将李家一网打尽,好让卫霍两家完全控制军权?此等不明不仁之主,不忠也罢!”
蔡琰正待再说什么,李欣忽地一掌击在案上,伴着“啪”地一声脆响怒喝道:“蔡邕,你既称李陵错在降了匈奴,此等清谈悖论暂且不论。那么,时至今日,你已置身当时李陵所处境地,请问当如何自处?”
蔡邕惨然笑道:“不错。我蔡邕自幼饱读诗书,自居忠义。既为大汉卫戍边疆,当与城池共存亡。虽心怀汉志,也不应以此为借口苟全性命!前番一念之差,已自绝于忠义之道!多谢王妃指点,蔡邕愿得死节!”
蔡琰和鹃儿闻言大惊,扑到他怀里,父女三人抱头痛哭,悲泣不已。我偷眼望向李欣他们时,只见李欣眼中闪烁不定,显是也有些惊异,拓顿老爹更是脸色凝重,眼中不忍之意昭然。想是李欣本来想以蔡邕自身的忍辱负重来说明李陵当时也是同样理由,却让蔡邕顺势而进,要求舍生取义,拼了自己身死也要坐实李陵的投敌罪名。真是个犟老头儿!
第二十章 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