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奏响了神圣的乐章,如流光倾泻,穿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悠悠飘扬。
华丽的木制大殿里白色地毯缓缓铺开,从高高的王座下一直延伸到大殿外。我坐在殿内的宾客席上,而我的身边挤着许多小狗小猫小鸟等等动物。它们从音乐开始就嘴里一直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有的说新郎好看,有的说新娘好看。有的说新郎的鼻子比嘴好看,有的说新娘的眼睛比耳朵好看。我跟它们问好,可是它们对我这个人类不理不睬。
赤裸着上身的鼓手脸上画着几道黑色的花纹,他们的手扬起又落下,鼓棰重重冲击着白色的圆鼓,气势浑厚的鼓乐震撼着高大的殿堂,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年轻的女精灵在白地毯两旁跳着轻缓的舞蹈,书写出我看不懂的快乐。所有在场的生灵都开心得仿佛自己结婚,除了我。我脸上强装着笑,可是眼泪却偷偷滑落。我不能不开心,雪云今天结婚,我不能不开心。我对自己说,可是眼泪脱缰似的不受我控制。
旁边一只全身黑黄交错条纹的大猫酸酸地说,结婚庆典他哭什么呢?
我不理他,心想,你不就一只长得巨大了点的猫嘛,懂个屁!
一个手迟权杖的年老精灵飞进大殿,落在王座上。大殿里突然一片欢腾,接着殿门穿着华丽的白衣的雪云和阿路携手走近大殿。他们的影子在白地毯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大猫把一只厚厚的爪子放在我肩膀上说,别哭了,婚礼开始了。唉,人类真是奇怪,凶狠起来的时候连我都会害得找地洞钻。可是一旦流起眼泪来没完没了,就像脑袋里装了一个大水库。
要是换了平常我一定抓着它的爪子就把它扔出去。我想,你什么猫啊?历史书上说几百年前猫就开始怕老鼠了,你不就个头大了一点多长了几条斑纹嘛,再怎么也是猫,别跑出来大言不惭装胆大。真是奇怪,猫也会用比喻,还脑袋里装水库!我看你脑袋里一定全装的屁!你懂个屁!
阿路的笑容里依然漂浮着几丝邪气,而雪云淡淡地笑着,眼神在大厅里游移。
大猫问动物们,新娘眼睛是不是坏了?怎么老盯来盯去的?
我说:她在寻找她的客人。
大猫不解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她找客人?她的客人满大厅都是,她到底在找谁呢?要不,我们帮她一起找,我嗅觉可灵了。
我直翻白眼,还嗅觉灵呢,雪云要找的人就在它旁边还问来问去的。
大猫见我不动声色,于是对我说,你们人类就是不够义气!说完它继续对动物们说,我们一起去帮新娘找人好吗?就算她要找的人缺胳膊断腿,或者精神分裂,以我们的能力比找躲床下的狗还容易。
它还想继续发表宣言,结果一只小狗听了它的话觉得不爽,用尖牙结束了它的讲话。而我,在一旁也气得差点掐它脖子。它不仅爱用比喻,所用的比喻甚至一个比一个臭屁。大猫扭过头对咬它的小狗说,我知道我比喻错了,但是你也不用这么用劲咬我啊。就算你想咬,也不用咬我屁股啊。就算你咬我屁股,也不用咬在上面这么久啊。快,快松口,我屁股上又没抹香料,痛死了。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一个女精灵走过来,用小木棍敲着大猫的脑袋说,安静点,现在是在婚礼上。
大猫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说,好的好的,姐姐,我马上……不,现在就安静。姐姐我发现你好漂亮。
怎么这猫跟程锋那小子一个德行。我的心底掠过一丝忧伤,仿佛坐在身边讨好女孩子的就是程锋。
女精灵无奈地看着大猫屁股上的小狗说,小玩意,饶了它吧,放口吧。
小狗终于张开嘴,眼睛狠狠地瞪着大猫。
我转过头看雪云,见她也在看我。消失在我身边近半年的眼神突然透入我的眼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眼神里包含着失落,迷惘,忧伤。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纠结在一起,乱成一团散线,没有头绪。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神。雪云,看到你结婚我会难过。可是如果看到你因我而失去一生的幸福我会特别难过。程锋曾说你的幸福在我身上,即使生命的花火再短暂也叫做幸福。可是,我却觉得我不能过于自私给你那样的幸福。阿路爱你,像我一样爱你,所以我希望你的幸福在他身上。
雪云,不要再迟疑。不要再想我。结婚吧。
雪云,祝你幸福,快乐。
雪云和阿路站在王的面前,王捧着一本上了年纪的书在诵读着什么。突然雪云的手从阿路的掌心抽出来,她跪倒在王的脚下。王把书放在一边,抚摩着她的长发问,怎么了,雪云?
虽然我只能看到雪云的背面,可是我知道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那是多么美丽圣洁的泪水啊。她哽咽着说,王,对不起,我不能嫁给王子。因为我不爱王子,我爱的是另一个人。
王慈祥地眨眼,说,你爱的是谁?告诉我。
雪云站起来起,纤细的指尖指向我。王向我看来,接着是阿路,然后所有的生灵都盯着我。我头皮发麻,没想到被这么多对眼睛盯着是如此怪异又难受的感觉。背上,凉凉的汗珠顺着衬衣滑下。全身的皮肤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似的起了密密的一层小疙瘩。我的眼神落在雪云的闪亮的眼眸里,奇异的光华在她眼里跳动。
阿路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把那个人类杀了!
好多精灵召唤出骨矛,向我扑过来。王的声音虽然显得沧桑但却像鼓声一样洪亮,把他带到我身边来,我有话问他。
两个男精灵在左右两边扣住我的手臂把我连推带抬地押到地毯上,王座的高台下。王挥挥手,他们才松开我。雪云一直望着我,脸上全是泪水。
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瓦内卡。是雪云松送给我的名字。
王有些震惊,在场的其他生灵也突然由慌乱变为沉静。我小声说,难道这个名字真的这么有震撼力?
王问雪云,他真的是瓦内卡?
雪云赶忙点头。我觉得奇怪,我不是能听懂精灵和动物的话吗?可是,为什么当我听到“瓦内卡”这个词时却依然听不出它本来的意思呢?
一个精灵走过来粗暴地扒拉下我的上衣,突然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很吃惊的样子。接着他把我转过去,背对着王。王说,孩子,你背上的刺青是谁给你刺上的?
我转回去,想,回到家忘记问妈妈了。我摇摇脑袋,不知道。
王说,既然雪云爱的是瓦内卡,那么今天的婚礼就取消吧。
阿路的脸色气得煞白,他大声地说,父王,订下了十多年的婚约怎么能在婚礼中取消呢?
王摆摆手说,王儿,我们已经束缚了雪云十多年,还是让雪云选择自己的命运吧。
雪云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最后扑在我怀里,泪水在我背后滑下。我本来想告诉王婚礼继续的,可是看到雪云的眼泪我就退缩了,嗓子里涩涩地疼,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会罢手!阿路狠狠地说,眼里绽放着幽蓝色的暗光。鲜红的血染在他的骨矛上,刺疼了我的眼,我的心。而骨矛的顶端刺进王的胸口,血液簌簌落满他纯白的王袍。殿内的生灵全都慌了,动物们逃窜出大殿,精灵则用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他们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王子杀死了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路拔出尖细的矛,鲜血喷溢,洒在白色的地毯上,像一只准备起飞的血鸟。他挥舞着骨矛,两滴鲜血被扔到我的脸上,血腥味弥漫开。一切带血的回忆瞬间苏醒,撕扯着我的心脏,痛不欲生。雪云从我怀里钻出来,吃惊地叫出一声,王……
阿路对所有精灵下令,王死了,现在由我即位。我命令你们,杀死那个人类!
一个鼓手走上前来,对他说,王子,瓦内卡不是人类,他的背后有我们的刺青。
阿路手招动着,说话的鼓手全身变得僵硬向前倒了下去,两只大翅膀渐渐褪为纯白,铺展开。
雪云挡在我前面说,大胆阿路,你竟敢使用被禁止的死神魔咒。大家不要相信他的话,一起来保护瓦内卡。
阿路笑着说,使用禁术算什么?雪云你知道的,精灵族有哪一个禁术我不会?只可惜,你从小就没有阻止过我偷学禁术。雪云,难道你为了他愿不惜与我为敌吗?雪云,让我杀了他。只要杀了他,精灵族才可以避过灭亡的灾难。
雪云摇头,召唤出骨矛。其他的精灵也全召唤出自己的武器,向我靠拢。我问雪云,瓦内卡究竟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好吗?我不值得你们牺牲的。
阿路冷冷地笑着走下台阶,挥舞着矛削去躺在地上的鼓手的羽翼。鲜血已经凝固,双翼根部背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印记,蓝色的刺青。跟我背上的刺青一模一样,像水荡出的涟漪。他说,瓦内卡,看到了吗?这图案不是刺青,而是精灵才有的标志。
精灵才有的标志?我是精灵?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若我是精灵,为什么我没有翅膀?
阿路继续说,瓦内卡,你真的想不起来了?雪云应该给你讲过几百年前精灵族迁徙的故事吧,有一个精灵割下自己的双翼站在人类的世界里,为精灵赢得了权利,赢得了这片大陆。不知道雪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精灵与人类结合,在人类的世界里留下了后代。
我是精灵的后代?我差点夸张地跳起来。突然响起哥哥曾经讲过的童话里的真实意义:我们都是天使,翅膀散落在人间陌生的地方……
我们是精灵。
雪云说,不是。你是水神的后代。一直没有告诉你,瓦内卡在精灵的语言中意思为,我们一直等待的神。
我是精灵,怪不得竟然能听懂动物的语言。
阿路扬起矛,说,雪云,你让开,让我杀了他。
雪云吼了起来,你已经知道他是水神的后代了还想杀他?难道你忘记了是谁宁可失去翅膀拯救我们精灵族的吗?阿路,我不会让你杀瓦内卡,精灵是不会知恩不报的。
阿路不屑地说,你看看他,虽然还有精灵的血统,可完全是个人类了。人类是精灵的敌人,让我杀了他。我不管他是谁,只要有人夺走我的雪云我就不会放过他。我的父王,不也一样轻易地被我杀死了吗?
所有的精灵都举起武器围住我,他们想要保护一直等待的神。我冲他们喊,你们让开,你们让开。不要为了保护我而牺牲自己。求求你们了,让开,好吗?
他们都不听我的,雪云对我说,瓦内卡,爸爸对我说过,我们精灵要以死保护你。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吗?
雪云,我不要你死。我也不会要精灵为我流血牺牲。如果阿路想要杀我,让他来。让开,好吗?
阿路召唤出刺眼的白色光柱直直刺来。精灵们召唤出光盾当在我前面,可是光束化开光盾,一个精灵嘴里喷出许多血,翅膀开始泛白。雪云的矛在空气中划出一条弧线,光束瞬间消散。
阿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雪云,为什么你连我的光咒术也能破解?
雪云冷冷地说,爸爸死之前给我一本魔法书,上面全是破解各种高深法术的魔法。同样,这些也是禁术。但是爸爸叮嘱我,一定要学会这上面所有的魔法,将来用得着。爸爸是精灵族最好的占卜师,他说的果然没错。
雪云,不要与我为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阿路说着又召唤出各种各样的法术,结果都被雪云化解开了。精灵阵开始反击,无数的魔法球在阿路身边撕咬。阿路旋转着身子,吸食着魔法球。他的声音在空气里沉淀,你们不要逼我,让我杀了瓦内卡!
魔法球被反弹回来,又有许多精灵无辜地倒下。鲜血在我视线中变得粘稠,凝重。死去的精灵的灵魂缓缓升腾,化做一只只美丽的白色大鸟飞出大殿,飞向森林的顶端。
雪云的声音在耳边轻缓地流过,她说,瓦内卡,你曾经说,如果精灵的翅膀是白色的,该多好。现在你看到了吗,死去的精灵翅膀都变得美丽。水神拯救了精灵族后精灵的翅膀就变灰了,那是灰色的回忆,更是沉痛的惋惜。翅膀对于精灵来说就是生命,可是水神却为了精灵的存活割下了翅膀。灰色是水神给我们的记忆,当精灵报答了水神家族的恩赐后,就会变为以往的洁白。
我说,我不是水神,我真的不是,你们不能报恩!你们快住手啊!
阿路不再使用魔法,而是用锋利的矛刺透一个又一个阻挡他的精灵的胸口。一个小孩子召唤出还不具备杀伤力的魔法球打在他脸上,然后说,你想杀水神,你比人类还可恶!
阿路邪恶地笑,那孩子被骨矛挑起来,可双手依然试图凝聚出能保护他的神的力量。
不要——不要啊——看到孩子的鲜血从他胸口的伤口喷薄而出,我的心都碎了。我怎么时时都是害人精呢?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为保护我而死,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习惯性地摸摸腰际,却发觉剑并没有带出来。
阿路,你他妈连孩子都杀,你不是人!冲我来!我对阿路大声骂,眼泪流落。
阿路一边笑一边铲除阻挡他的精灵,他说,你说得没错,我不是人,我是精灵。
你是个屁!我骂着。
上百只白鸟缓缓升腾,拍打着双翼向我告别,眼里全是圣洁的泪。鸟儿们一齐飞起,最终消释在森林的尽头。
只剩下阿路,雪云和我在尸体横陈的大殿里。雪云冷笑着说,没想到从前爸爸宁可被长老会处死也要说的秘密果然实现了。可是没有想到,精灵没有灭绝在人类手中,却死在你手上。
阿路说,我不在乎一切,我只在乎你,雪云。我只要你活着,一切牺牲对于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雪云,你让开,让我杀了他。好吗?
雪云扬起矛,说,阿路,如果你想要杀瓦内卡,先杀了我。
不要,雪云。阿路轻轻地说,眼泪很快就落下来。他为什么会哭泣?我不懂,可是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到一丝沉沉的哀伤。
雪云,难道你还不懂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阿路说着化掉骨矛,双手扬起。淡黄色的光芒在他两只手掌之间凝聚,像天空基地上看到的阳光一样绚烂,能够吞噬一切。他说,雪云,我带你去到我的世界,好吗?
雪云没有回答,紧紧抓住我的手。从她颤抖的指尖我知道,阿路现在使用的魔法她没有破解的方法。我和她紧靠在一起,我在心中说,就算死,也是与雪云死在一起,应该是幸福吧。终于明白了程锋说过的再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牵着雪云的手一起奔赴死亡,然后化作天上两点最璀璨的星光,相依相偎,永远不分离。这一切,不是时常在梦里出现过的情节吗?
第32 章森林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