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未至。
雾起与月出时的孤独之感从未能言传。
两个人影,随着黎明的伸展,影子就像一条奇怪的蛇,不停地变幻着长度和形态。
也许,那是一种错觉。
因此,声音更加急促和仓惶。
“小宝,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不答。
头发在黎明里沾染了一层露水,无比的苍凉。
他忽然伸出手,就如一道铁箍一般,“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必管。”
她一动不动。
他忽然惊惶起来——就如你确信的一件事情,忽然变得那么渺茫。
“我不走!”
“你必须走!”
“我不走。”
不是不能,只是不走。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闪亮得出奇:“不,我绝不走。”
“你已经没有了任何顾虑,为何不能走?”
她呆了一下。
仔细地回味着他那一句话。
他的目光亮得出奇。某一刻,她忽然看到他的脸,就如一个神袛一般,充满了力量,好像无所不能。
可是,她还是摇头:“我不走。”
那是拒绝。
一种极其坚定的拒绝。
他后退一步,靠在一棵树上,忽然失去了力气。
因为他听得一声咳嗽,朦胧的。
仿佛是老父亲发出的声音。
祖母,母亲先后去世。如今,只剩下一个老父,辗转南昌,其实是一种羁押和人质。纵然你再潇洒,再不羁——可是,老父的生命也不顾么?
“我希望你和褚小姐成亲。”
“我们……”
“我和你,绝无可能。”
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豫。
自从她看到苍老的王华时,就知道这个结果了——朱厚照可以拿夏小宝毫无办法。可是,他完全有能力把王家玩弄在股掌之上。王守仁不是王老五,他有父亲有哥哥嫂嫂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七大姑八大姨……当年明成祖朱棣诛杀方孝孺九族不够,还新发明一族——把方孝孺的朋友也全部诛杀。
更何况,是“诱拐皇后”这样的大罪。
除了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王守仁没有任何退路。
所以,她退了。
“你不要再找我!我也不会再跟你见面。一切,止步于此。”
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
他背靠着大树,觉得自己没法站稳,快要虚脱一般。
如果说第一次的离别是心碎和失望;这一次,却是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
那些,是哲学都没法解决的问题。
她的步履很快。
他的声音却穿透了那些浓黑的雾气,因为,她停下来。
此处,正是离开的捷径小道——除了长期剿匪,熟悉南昌所有地形的王大人之外,很少有人会选择这样一条捷径。
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三名精锐侍卫,老车把式。马车里,是两个惊惶不安的老人。
夏小宝身子一颤,蓦然回头。
他的身子还靠在大树上,没法摆脱那种虚脱的状态。
“小宝,我一直想为你做一件事……我希望,这件事我做到了!”
她不敢置信!
就连她也办不到的事情,她连猜测都没法——没法想象他是怎样把两个老人偷偷救出来的。
为此,她曾绞尽脑汁。
“我不希望你再受制于任何人。”
是的,过了南昌边境,纵然是宁王亲自追来,也无可奈何。
这些年,她一直因之受制于人。
而他希望的,永远是大漠上百无禁忌的夏小宝,再也没有任何的缺陷和把柄。从此,雄鹰展翅,天空宽广。
胸口翻涌,就如一片奔腾的浪花。
她忽然冲过去,伸出手。
拥抱的姿势却在看着他眼里的光辉时,蓦然停下。
她背转身,仓皇地上马,狠狠地一挥鞭子,马车奔跑起来。
他没有追赶,一直都靠着那棵大树。
实在是太疲倦了,身子慢慢地委顿下去。
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囚徒。
无论囚禁的是身子还是心灵。
都走不出去。
太阳暖了,水也暖了。
太阳如融进了一桶巨大的燃料里浸泡过一般,红彤彤的,照射得半边屋子一片通红。
夏小宝盘腿坐在屋角,许久许久。
她慢慢地走出去。
外面的坟茔已经耸立,三五株大树。没有人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何人。
她站了良久。
回头的时候,看到兀木烈。
还有旁边的几名侍卫。
还有精良的火铳,最快速的千里马……这些东西,她在大漠深处还有很多。别说一两个老年人的安全,就算再多几个,也足以维护。
只是,他们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女人具有什么力量——一如中国的绝大多数父母常常所说的口头禅“宁愿跟着讨口的儿子,也不能跟着做官的女儿”——至于理由,所有人都懂。
不然,女婿也不会被称为倒插门——这样带有明显侮辱性质的歧视了。
夏氏老夫妻,一开始没有相信女儿,最终,也不曾相信。
夏小宝站了很久。
拥有的东西很多,能保护的人呢?
她挥挥手。
兀木烈上来,低声道:“娘娘……”
她目中忽然精光一闪。
兀木烈立即改口:“大王……”
跟大漠上一样,所有人都叫她大王!
她并不打算掩饰这一点了。
陆定之三个人在一边探头探脑,不敢太过靠近。这几日,他们都被彻底排斥在外——发生的事情,虽然诸多猜测,但是,他们毕竟不知道详情。
而且,长期锦衣卫的生涯,嚣张的时候固然嚣张,但是,更懂得在惹不起的人面前,最好又是另一套作风。
陆定之把这一点贯彻得很好。
但是,他不敢忘了,自己是肩负张太后的命令。
他拜托了兀木烈。
一看到夏小宝出来,立即道:“娘娘……”
夏小宝挥手阻挡了他接下来的一切话语:“陆定之,你们马上回京,再也不要跟着我了。我不需要你们保护。”
“娘娘……”
“你们回去禀报太后,我没能找到那个神医。”
“这……”
陆定之很是为难。就算要回去,皇后也该一起回去。
但是,他看出夏小宝的笑容很奇怪——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凶残——带着嗜血的痕迹,几乎要让她发红的眼珠子,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颜色。
“你们马上离开!”
“娘娘……”
陆定之忽然后退一步——因为,一管冰冷的枪口指在他的心口。
夏皇后的声音比冰还冷:“不要再跟着我了,否则……”
她忽然抬手,很随意地,砰的一声,原本是在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一只野兔,立即倒在地上。
陆定之大吃一惊,那野兔移动的速度何等之快?
而且,夏皇后并非是刻意打猎,可就在挥手之间,野兔就倒下去了。
他悚然后退一步,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不胜惶恐:“娘娘……”
夏小宝转身就走。
陆定之不敢问她要去哪里,也不敢追上去,只隐约知道——她是不会再回皇宫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然把人跟丢了,这事传出去如何掉面子还是小事,问题是如何向张太后交代?
此时,王华也如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已经褚家的喜宴已经摆开了,来宾如云,熙熙攘攘。
当然,最大贵宾是“大将军朱寿”——朱皇帝,心血来潮,又把自己叫做朱寿,公然地,以主婚人的派头出现。
外界之人当然没见过皇帝,听得这个朱大将军如此气魄,都议论纷纷。
朱厚照得意洋洋地坐在上首,却总觉得心里面有点不踏实——或许,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知多少次走出去,明里暗里,白天黑夜的寻找——可是,就是不见丝毫人影。
夏小宝就像整个人失踪了似的。
就连陆定之等人也没了消息。
他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只想,今日等王守仁大婚后,自己马上就走。
可是,等来等去,大家等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王大人不见了!
新娘子吹吹打打的已经抬进来了。
满天的唢呐,彩球,婚礼的妆奁……亲朋的祝福声声……新娘子的喜轿已经停下来了,可是,迎接的新郎呢?
没人!
所有人都找不到王守仁。
王华也找不到。
明明早上他还看到儿子。
甚至还看到小厮仆役们将喜服给他拿到屋子里,伺候他穿好了。一切妥当,只需要骑马出去走一圈,装个样子,迎接新娘就可以了。
可是,等吉时已到,大家吹吹打打要出发了,开门进去,王大人不见了。
只有一扇窗户开着。
但是,那窗户那么高。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
众人跟他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个王大人,平素神叨叨的,除了哲学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打起仗来,那真比最狡猾的奸人还要奸诈。
现在,他略施小计,把随从们扔在一边跑了,那是谁也没法的事情了。
王华看着督婚的“朱大将军”,懵了。
天大的事情也瞒不过了。
急得一口气几乎上不来——天啦,这个孽子,该不会是和夏小宝私奔了吧?
如果这个时候私奔,岂不是要命?
而且,那是极大的不道德和不名誉。不但身败名裂,而且,两个家族必然受到灭顶之灾。他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晕厥过去。
连亲家也不敢隐瞒。
他当即找到褚大人,把事情大体说了一下,当然略过了夏小宝这个人物不提,只说儿子痴病又发作了,估计又躲到什么地方格竹子去了,必须找人把他抓回来才行。
诸大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把家里能派出去的人全部派出去了,哪怕把南昌城翻一遍,也得把王守仁给抓出来。
外面的喜服很招摇,但是,王守仁走的这条路很僻静。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快马奔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
第七十一章 情义两难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