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山东西错落,成猗角之势,相互配合。山谷下面是一条已经冰封的小河。
冬月十五的午夜,一队人马在赤金族大军背面的山坡上,全部悄悄登山。隔着山体,赤金族大军毫无警惕。
当黎明的第一屡晨曦降临的时候,两万骑兵全副披挂,居高临下俯视着山谷中尚在沉睡的赤金族营地。
盘龙山四周白雪皑皑,冬日的太阳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亮了沉睡的盘龙山河谷,赤金族的铁骑们从营帐中出来,看到山坡上队列严整的西北军铁骑,不由得惊呼出声。成千上万匹铁甲战马带着骑兵们,从高地上冲了下来,赤金族的铁骑惨呼连声,或倒在刀剑下,或战马自相践踏,或跌入踏破冰面的河水,死伤者不计其数。
真穆帖尔带领一万多人马总算度过了小河,当他们堪堪冲到谷口时,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另一支军队已经摆好了阵列,铁马金戈、剑戟森然,领军的正是一个满面微笑的少年。
少年端然坐在马背上,风采翩然,语声清朗,用老熟人一般的眼光看着谷口一身血污的真穆帖尔:“老朋友,久违了。”
真穆帖尔吐出一口血来,举起大刀一刀劈向左边的一名士兵,大喝一声,侧身往左边的小道冲去。谷口立刻陷入一阵混乱之中,真穆帖尔乘坐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著名的汗血宝马,孙嘉长剑一挥,真穆帖尔亦非庸手,孙嘉竟然拦截不住,一小队人马立刻冲出重围,飞奔而去。
真穆帖尔在盘龙山只布置了5万大军,还有部落联盟的几万骑兵正沿着唐古拉山南下,一旦他汇合部众,休养生息后必然卷土重来。
君玉立刻下令,全力追赶真穆帖尔。
真穆帖尔和那几十骑部众所乘,都是极罕见的大宛名驹,此刻亡命奔去,速度快如旋风。
众人追了数里,忽见天边出现一道黑如堤岸的黑气,很快占据了半边天空,刹那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刘之远忙道:“沙尘暴来了,快退。”
君玉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沙尘暴,却知道它的厉害,立刻下令众人撤退。到得沙尘暴退去,万里雪地下,哪里还有真穆帖尔等人的身影。
盘龙山一战,真穆帖尔亲自率领的5万大军除了真穆帖尔本人和几十骑护卫队外,全部被歼灭。此刻,西宁府城内张灯结彩,大庆辉煌。
虽然大捷,君玉心里却并不如将士们那般欢喜,她空置西宁府、屯兵玉树镇造成迷惑真穆帖尔的假相,才一举大捷,可是此次在绝好的时机下,居然因为一场沙尘暴让真穆帖尔逃走,实在是一大憾事。她深知真穆帖尔在草原部落有强大的号召力,加上他的一些旧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休整之后,只怕卷土重来,又起战端。
第二天,君玉刚安排好各镇守军的分配事宜,忽报有使节前来。
君玉请进,却是比邻的西域驻地大臣派来的一名礼官,那礼官先去西宁府,不见主帅又立刻快马赶到玉树镇。原来,礼官是来有请西北主帅前去圣宫参观即将于月底举行的“换袍节。”
每次“换袍节”,驻地大臣都会率领大小官员亲自去向“博克多”致贺,还会邀请不少人士前去观礼。由于前任调离,新来的驻地大臣更是要借此机会和各方打好关系,可是特意派人到比邻的“玉树镇”来请西北军主帅还是十分令人意外。
“换袍节”是圣宫的一大节日,换过衣服,就是“博克多”每年长达一个月的闭关静修期间,此间不见任何人也不处理任何公文。
君玉知道“千机门”的人前去调查“情诗”之事,一直隐隐担忧着拓桑的处境,就立刻答应下来。
拓桑把手伸到窗外,良久,黎明的微光越来越强,已经能够看清楚掌纹了,他知道,自己一天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他刚学会驱赶乌鸦的年龄,就开始了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在黎明的微光里盘膝而坐,专心学经,稍有左顾右盼,业师就会严厉地加以纠正;他用竹皮削好的笔在擦上桐油的油漆黑板上学写文字,写好擦掉,擦掉再写。
他虽然贵为“博克多”,但是也不能袈裟稍皱、进食不能饱腹,走路不仰头,睡觉只能曲腿蜷伏在一米见方的垫子上……
慢慢地,他逐渐忘记了童年时候是何等羡慕封闭之外的那些小僧众一起玩石子、踢毽子、下棋的童心未泯岁月;慢慢地,他逐渐变得心如止水,气如瀚海,天崩地裂也不会眉头稍皱。
可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外出,却不经意地将这种平衡打破,不知几何时起,心不再如止水,灵魂有时也会战栗。
他一次一次把自己关在静修室里,默想佛祖的脸,可是一遍遍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黄桷树下粲然微笑、月下吹笛的翩翩少年。随后,这翩翩少年又幻化成“寒景园”密室里那身穿月白衫子的重伤身影——只是,这月白衫子的身影却不敢让人细细回味,每每想象中途,便模模糊糊、烟消云散,如黎明时将醒未醒的梦,倏忽来去,连不成片。
他的书桌上空空如也,久无纸笔,自从有两页纸张被洒扫的沙弥无意间拾得后,他就再也不动笔了。
年初,铁棒戒律僧和“千机门”的高手在圣宫外面的大街小巷终日逡巡,民间田园、歌楼酒肆,几乎翻底朝天也没有能够找出任何一个可疑的女子。如此折腾大半年,早已不堪其劳,最后得出结论上报朝廷:现任“博克多”爱好诗文,随意涂写而已。
可是,他却明白,天南海北,今生只怕再难见到那翩翩少年一眼了。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黎明下的掌纹已经完全清楚,朝露凝寒,掌心和心灵一样,一片冰凉。
“米米泽哇德清坚色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值班僧人厚实的胸音随着三声击掌一起响彻整个宫殿,全体僧人在呼喊中起床,像潮水一般从各处僧舍涌进大经堂做早祷。
“博克多,新的冬装准备好了,请换上。”贴身僧人必恭必敬地奉上“换袍节”的冬衣。
外面,致贺的大小官员和观光的客人,已经静静等候。
和礼官到得驻地大臣的府邸,正是冬月二十六日晚上。
府邸门口,早有一人亲自迎了出来,一见君玉,立刻哈哈大笑:“久迎大驾,君玉来迟,是不是要罚酒三杯?”
这新任的驻地大臣竟然是秦小楼。
君玉大喜,快步上前:“难怪会派人请我,原来是你。”
“凤城飞帅此番大败真穆帖尔,西北平定,塞外震动,即使不是我,相信别人也会派人恭请大帅的,哈哈。”
君玉笑了:“此番前来,可有元敬他们的消息?”
秦小楼眉飞色舞地道:“元敬7月底取得了对倭寇的一场大捷,估计不久就会肃清福建一带的倭寇,返回朝中。他的两个表妹都进入宫中,石岚妮被封为贵妃。”
君玉虽然意外于石岚妮姐妹的入宫,不过仍然大喜:“元敬此番算是得其所用,可以大展身手了。”
秦小楼道:“不过,前不久他舅舅病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家奔丧。”
石大名武功已达颠峰,却在五十几岁的盛年时期无疾而终。
君玉默然片刻,秦小楼又道:“中秋时,朱渝娶了河阳王的郡主,听说这郡主美若天仙,不过那时我已经离京,没看到真人,朱渝这小子倒有福气。”
君玉笑道:“哈哈,那倒真要恭喜他了。早知道该托人送他一份礼物。”
“那小子还缺什么礼物?没送也罢。”
冬日的阳光升起在圣宫的顶上,庙间、壁上,壁画鲜艳,飞檐连绵,犹如进入了艺术的庙堂。
潮水一般的民众静静地等候在空旷的场地上,老人、孩子、红男绿女,他们中很多人万里迢迢、三步一拜地到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朝向这心中的圣地。
而观光的客人们云集在大殿之外,诺大的“换衣台”下方坐满了以驻地大臣为首的大小官员,众皆肃立,静静等待着“博克多”的登台。
毫厘不差,当太阳照耀着飞檐上佛祖的眼睛时,一身新装的博克多在仪仗队引导下,在朝圣者的虔敬的目光中走上台来,安然祥和的眼神抚过众生。
初升的阳光是如此刺眼,君玉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台上的人并非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那般便装出行、麻衣如雪。
此刻的他才是他。
他完全遵从了他的本份,簇新袈裟,慈视众生,万众朝拜,红尘弃绝。
秦小楼已经领头在为“博克多”献礼致贺了。一众官员紧随其后,秦小楼回过头来,见君玉站在那里,立刻向一众地位尊崇的西域僧介绍道:“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的”凤城飞帅“,北六省兵马大元帅是也。”
一干长期修行的高僧并不知道“兵马大元帅”是何人,可是听得“凤城飞帅”几个字时却无不面色微变。因为,他们早已得知,被毁的佛牙正是救活了一名号称“凤城飞帅”的少年。
君玉一见他们的面色微变,立刻猜到了原因,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一位拖着铁棒的执事僧快步走了过来,深深的行了一礼:“阁下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感谢上次相救之恩。”
君玉一看,却正是他们刚入青海时救下的那名铁棒僧,这铁棒僧正是圣宫里负责纠察僧纪的高级僧官,名号“夏奥”。
君玉回礼,这时,负责处理对外事务的赤巴大师也上前一步道:“阁下就是刚刚在玉树镇大败真穆帖尔的西北军主帅?赤金族大军常常入我境内掳掠牛羊、马匹,如今得保安宁,却正是元帅的功劳。”
君玉肃然回礼:“保家卫国,原是军人天职。在下性命为贵教所救,一己微命毁却贵教圣物,终日惶惶,难以心安。今后若有差遣,纵使肝脑涂地,不敢稍辞。”
一名最年长的老僧叹道:“天意如此,总有道理。”
君玉颔首致谢,抬头,忽见“博克多”的目光,微微一笑,按照来宾的礼仪,向他行了一礼,“博克多”也按照自己的身份向这位英名赫赫的贵宾回礼。君玉平静地转过身,到了专为客人设置的休息区去。
夕阳已经西下,祈祷已经完毕,朝圣的观光客潮水样地退去,仪仗队正簇拥着“博克多”回殿。
君玉看看台上的清水、鲜花、米粒、香烛、酥油供灯……今夜子时就是“博克多”的闭关静休期。
而明日一早,自己也将踏上回返西宁府的路途。
今生今世,只此一面。
贴身收藏的那张信笺忽然触动心口,一阵疼痛,君玉抬起头来,“博克多”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
第四十九章 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