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弘羽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那画上是一位身着素色布衣约莫十六七岁渔女,正坐在船头顽皮的用雪白赤足去踢那水花,许是江上生活辛苦,脸上皮肤倒偏黑,但眼睛却又黑又大,水润般温柔。
就算渔女生活不会考究,一个少女肯让人画她的赤足之态,可见她与画师关系密切。作画之人也是相当高明,若盯着那画,竟似能被唤起心底曾经的记忆一般,那江水流动的声音和气味,少女的笑声,芦苇在光下的姿态……似乎这画中的一切都是自己曾经见到过但一时无法完全想起的。
高弘羽吃惊之处却不是作画的技艺,他看着那渔女,一时有些恍惚。画中的少女,除了肤色外简直与清鸢长得一模一样!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渔女乌发间插有一枚若影若现与周身简单装扮甚为不同的玉簪子,簪头是碧色的玉蝴蝶,以欲飞不飞的姿态停留在发上。
“这是你从哪里寻来的?”高弘羽问秦赤朝,说话间他简直无法将视线从这幅画中移开。
“对了,你不好奇洵亲王在哪儿吗?”秦赤朝答非所问。
“……在哪?”
“死了。”
“死了?”
“十年前就死了。”秦赤朝似乎对高弘羽的反应并不奇怪。
“那山西那边……”
“确实是有人打着洵亲王的名义造反,但绝对是冒牌货,真正的洵亲王十年前就死了。”秦赤朝故意将十年这个词咬的很重。
“十年前……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当然能确定了,当时的元辛帝派太监总管郑为安设法除去洵亲王,可洵亲王在这之前已经自请出家,元辛帝也怕做的太过寒人心。郑为安就干脆去找江湖上的老手。”
“难道,是陆家的尘昏楼?”
“陆家怎么也算是朝中人,元辛帝才不会给贵族留下这种皇室暗门的把柄,不是,下手的是山明门。”
“山明门……”
“当时韩岳还不是门主,但已经颇受老门主器重了,于是他向老门主推荐了一个人,这个人最后成功的杀掉了洵亲王。”
“……谁?”高弘羽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他眼前似乎有了一丝灼目的真相,只是太过刺眼,令他不敢再深想却又不能不问。
“那个人出手一定会成功,即使洵亲王身边还有死心塌地为他效忠的人,即使有人想利用他的身份掀起惊涛骇浪而保护他,可那个人出手的话,洵亲王会心甘情愿的被她杀了,任何人阻挡也是枉然。”
“……”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人对于洵亲王来说太重要了,洵亲王就算对红尘已经毫无眷恋,恐怕也无法不去顾及这个人的处境。这个人当时的处境,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洵亲王本人的身份。”秦赤朝对高弘羽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自顾自说了下去,
“因为,那个人可是洵亲王唯一的女儿啊!”
高弘羽似乎仍在端详画轴,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画中温柔的少女也因为这颤动而微微改变了形状。
“女儿……”
“嗯,是女儿,几乎没有人知道洵亲王还有一个女儿,连元辛帝都不知道,洵亲王从未对外提起过自己有这么个女儿,更别说带她回王府了,连那孩子自己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哪怕你翻烂了宗人府的玉碟也休想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若只看表面洵亲王大概是嫌孩子的生母太过卑贱,不愿承认。可其实呢,我倒觉得洵亲王是太疼爱这个女儿了,总希翼着她能逃脱这一支皇脉的悲惨命运,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她能平安长大。”
秦赤朝说到这里似也有些感触。
“可惜,人强不过命,洵亲王就算躲进佛寺也逃不脱元辛帝的杀心,真是可笑,明明已经隔了那么多年,血脉更为亲近的皇室成员不知有多少,却还是对洵亲王放不下心,就凭这份不放心,我几乎可以断定当年的皇子烨却是被洪害死的。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到底愧疚,册封了他的儿子却无法放心,这才导致这种怪诞又悲剧循环竟然延续至此。”
“为什么洵亲王甘心被自己的女儿杀了呢,”高弘羽哑声问,“他为什么不向女儿告知身份。”
“那是做不到的,”秦赤朝看向窗外,“其实山明门一早就故意让洵亲王知道他们的计划,洵亲王自然明白山明门的叛徒会有什么下场,等他见到派来的杀手竟然是自己女儿的时候,就算之前想到任何防范的计划,眼下只能缄口不言了任其动手了。因为,若是他女儿放过了他,山明门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将那女孩儿的身份公之于众这些年隐瞒的苦心也就白费了,元辛帝一定会斩草除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对父女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反之,若他甘愿就死,他的女儿又确实是不明真相,也许反而会糊里糊涂的保住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山明门会知道洵亲王有一个女儿呢?”
“这也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韩岳发现的这个秘密,我想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吧。”
“……洵亲王的女儿,真的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杀的是谁?”
“应该不知道,洵亲王已经死了,她于山明门又有用处,说出来闹僵了有什么好呢。”秦赤朝接过高弘羽手上的画轴重又收好。
“这画是洵亲王亲手画的,画中人是浣江上一介普通渔女,元辛帝没发现大概也是因为想不到洵亲王竟会钟情于区区一个渔女,而且还让她诞下孩子吧。”
“是洵亲王带着自己的女儿去浮枝山庄看红梅,这样一来就说的通了,爹那么谨慎的人,就算当时不好拒绝,时候也一定会抹去所有的痕迹,更何况自洵亲王死后朝野上下都当作没这个人一般,我更不可能打听到。”
高弘羽声音颤抖。
“洵亲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这么做,是希望女儿能留下关于他的记忆,还是已经预感到元辛帝终究不会放过他,想享受到常人的天伦之乐吗。”
“谁知道呢,我倒觉得他并没有想得太复杂,也许只是作为一个平凡的父亲想给自己生来不幸的女儿留下一个好梦而已,那如红云般美妙的梅花丛林,小女孩若能在夜里回忆起来,有风雅的梅香伴她沉沉入睡也就不寂寞了。
高弘羽紧咬嘴唇,半响道:
“韩岳为什么会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告诉你。”
“其实他并没有说的太多,重要的部分都是我自己收集线索得出来的,我猜高学士大概也知道山西那边出现的是个冒牌货,只不过我去找韩岳证实,把细节补充了而已。”
“到底是谁在冒充洵亲王?”
“这就不知道了,而且韩岳似乎还和那个冒牌货交情不浅,能把事情闹这么大山明门功不可没啊,我看韩岳是想将山明门的前景赌在拥戴之功上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而且一个血脉甚远的冒牌货哪能比上十族把握更大呢。”
高弘羽不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也大概明白了秦赤朝真正的心思,估计秦赤朝是想乘乱说服山明门与秦氏联手,以秦氏盘踞漠北数十载的雄军,若真的朝纲崩裂少说也能做到自霸一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明知道此刻该多套一些他的话,高弘羽却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一抽一抽的疼。
“是啊,到了你们高家的山庄,那里的红梅有着沉沉荡荡的浮香,那个味道,我至今还记得。”
清鸢说过的话在高弘羽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他不由双手抱住了头。
清鸢,你到底知不知道……不,你一定不知道,我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将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我也不会让你知道的,终我一生,我绝对不会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你若知道了,定会连以后的希望也[www.kanbaapp.com]会一并失掉。
我会保护你,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因为,你若真这么这么死去,那就实在太残酷了,残酷得令人无法原谅。
高弘羽这般想的时候,马车已经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想给你看的东西你已经见到了,我换辆车,这就让车夫送你回去,你打算去哪?”
“我说这一路怎么这么长,原来是你故意兜着圈子在马车上跟我说这些,怎么,怕我发现秦家在洛阳的歇脚处么。”
“只你的话我当然不惧,可难保没有有心人为了你跟上来。”
高弘羽皱眉。
“你说大师兄?”
“金又缺那个胖子跟了一路,还当自己轻功高明的很呢,你回去的时候不妨捎上他,只不过被他那满身汗臭一熏我这马车也要不得了。”
“五月初五的牡丹节,那个冒名顶替的洵亲王到底想在这时间做什么?洛阳并非梁朝的要害关口,就算于山西里应外合也离得有些远了。”
“我若是知道,就不必费事千里迢迢亲自来此,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李忠焕绝不会背叛萧氏,此次当真邪门,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是十族中有人弄鬼。”
“你的意思是,那个冒牌货前后山明门辅助,后有十族人撑腰?”
“当然,能让把十族都牵涉进来的只有自己人,而且这个人的能耐还不小,我看连高学士都未曾想到还会有如此深藏不露的,险些连你这个嫡长子也陪在这里,估计高学士也是低估了这一回的风险。”
“莫不是王氏?”
“王氏除了太后是个棘手人物,别的都谈不上有什么脑子,王轼敏就算是首辅也不过沾了侄女的光,他白活那么久连我都对付不了,更别说你那个走一步想十步的爹了。”
“可除了前三家,还会有谁能这么大能耐?”
“你别光想着我们几家,就算是排后面的,哪怕是陆家此回都不得不防,我怕的是有人出面说服,暗自勾结了后面几家,若是后几家想接机翻盘也无可厚非,哪怕做不到改朝换代,把前面几家赶下去也是好的。”
“我只知道陆方陵生前与王氏有这协定。”高弘羽回忆了一下道。
“他说是这么说,谁知道真假,更何况陆方陵是个最圆滑的,就算答应了王家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同时搭上另一头。”
“这倒确实。”
“我跟你说这么些,就是想让你明白大局走向,也免得你关键时刻糊涂了反跟我为难,现在你明白了也该自己留个心,哪怕并不信我呢,有些事还是自己分析一下为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学士又远在千里,临机应变还得靠你自己。”
“你莫当我忘了,还有那个小姑娘,既然我来了少不得要带她回去,她的性子留在你们秦氏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高大公子菩萨心肠,谁都想救,只是别连自己的精贵性命都搭上就好。”秦赤朝展颜一笑,拍了拍掌马车停了下来,离开有小厮毕恭毕敬的开了马车门拿出脚踏放下。“我早就命人将她送回去了,不论你有没有跟我一起出来,我都懒怠在一个区区流民身上费手脚。”
“秦赤朝,其实有些话你不说对自己更有利,为何还要告诉我?”高弘羽眼见他要离去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只是想抢在高学士之前告诉你,卖你个人情罢了。”
“你想跟我爹比人情?那怕是亏本生意了。”
“谁知道呢?我只不过高学士一开始答应让你这么来洛阳很有些反常,也许是我太提防他容易吃心,但反正你这人是耍不出什么花招的,我也是想看看你的反应自己再多揣测罢了。”
第二十四章 前尘事因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