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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刹那芳华成隽永

多年之前高弘羽拜师学武的时候,黑崖一族的长老曾问了他两个问题:你为何习武,以及,你何时会杀人。
那时高弘羽只得八岁,想也不想的就答到:
“是高家子弟所以要习武,若有妨害高家之人则杀之。”——这完全是照搬高学士的口吻复述了一遍。
长老捻捻胡须,算他过关了。
高氏一族远在梁朝之前就是黑崖人的盟友。高家每代都会派将要继承家业的长子去黑崖人所居住的地方行拜师礼,和最强的族人学武。轮到高弘羽的时候,黑崖一族的武功最强者是一个叫“鲛纹”的人。一开始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高弘羽很高兴,他想到了古书里关于鲛人的描写,还以为对方一定是个美丽大姐姐什么的,以至于见到鲛纹本人的时候,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咦,原来是个白胡子的老猴子”
一旁领路的黑崖人闻之变色,那白胡子长者却呵呵笑了起来。
“你说我像猴子,我看你才是只缺人管教的小猴子,过来。”
话说出口高弘羽已经觉得不妙,但此时已经无法,只得小心翼翼的走到老者前面。那老人摸摸他的手骨,又让他转了两圈,拍了拍他后背,赞道:
“不错,看来你这小猴子能禁得起折腾,高氏也不全出窝囊废嘛。”
“你才是窝囊废。”高弘羽忍不住又回了他一句。
“哈哈,我这可算是夸你,你爹来黑崖的时候我师父还没过世,天天看着他摇头叹气,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爹武功不行?”
“因为你爹太聪明。太聪明的人是好,可武功就练不到极致,因为让他分心的事情太多了,东想想西想想,那就难以专心。”
“那你的意思是,我比我爹笨,所以就能练好武功啦。”高弘羽说着心里一阵气闷,这老头,真是让人看不顺眼。
“不是”鲛纹摇了摇头,叹口气“我的意思是,你爹聪明过了头。你呢,没你爹那么多花花肠子,别人说的话能听进去。算了,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进来的时候,长老问的那两个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
高弘羽重新说了一遍。
“小鬼头”鲛纹摸摸他的头发“你是学你爹的吧。”
“你怎么知道?”高弘羽大吃一惊。
“那我能不知道,你爹比我小二十岁,他当年来这里的时候还是我领的路。这两句话,就是他用来回答上任族长那两个问题的。”
“爹在家里经常说这两句话。”
“是啊,高家族长可不是件美差。”鲛纹拍了一下他的肩“来,让我看看你基础怎么样。”
就这样,高弘羽按照规矩在黑崖待了三年。随后回京按照鲛纹吩咐的每日练习,鲛纹每半年都会进京检视一下他的进展,等他十八岁以后就变成每年来一次了。
“等你成家,师父就不来啦,你若有空,就带上老婆孩子来黑崖看我吧。”去年鲛纹来的时候忽然这么说。
“为什么?”高弘羽听到后不由一惊,虽然十一岁以后他就不常见到鲛纹,但这么长的时间内心深处早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
“你这小猴子”虽然高弘羽早已长大,但鲛纹还是常常这么称呼他“按规矩你十八岁以后我就不用来了,我这老胳膊老腿每年来来回回的容易么,你要有你爹一半精明我哪至于这么麻烦。”
“我什么地方不够精明啦。”
“你呀”鲛纹转过身去“你少了你爹那份狠心,真等你继承了家业,你能像高士渊一样杀人不眨眼吗?”
“您老别把我爹说成杀人狂行吗?”高弘羽好气又好笑“政见上老爹确实不讲情面,可那是两回事情。”
“一回事情”鲛纹加重语气“看你现在这吊儿郎当的样子,高士渊也不敢将高家交付给你。你爹一切都安排的滴水不漏,只对你疏忽了,哎,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吧。说起来,弘时的性子跟你爹倒像。”
高宏时是高学士小妾的孩子,高弘羽的么弟,当时已经十七岁了,也曾在黑崖逗留过三年。
“弘时算是我们几个里面跟爹长得最不像的了。”高弘羽不由想笑,实在无法将平素行事腼腆秀气的幼弟跟自己那满脸严肃的老爹等同。
“你以为呢”鲛纹瞪了他一眼“几年前在黑崖的时候,我带弘时去深山里练功,让他捕杀一头猛虎,这跟当年教你的方法一样吧。”
高弘羽点点头,黑崖的武功高深,但十岁左右的幼童终究限于年岁气力,都是先大致掌握架子诀窍方便日后修行。黑崖深山处的猛虎体型比别处还要壮大,凶猛异常,若十一岁的孩子能凭架势巧劲将其猎杀,说明武功上已经摸清门路,师父也就可以放心让其回去自行修行。
“根据弘时的程度,不应该有问题,人老了精力不如以往,我就在树下休息让弘时自己先在周围找找。过了半响弘时没回来,也没听见什么打斗声,我担心起他来,忙去找。到了一片高地草场远远似乎有人,于是我跳到旁边最高的一棵树上看,原来是一个猎户,正背着猎到的野山羊往回走。这时风吹草动,那人后方的树林跟着闪出一只吊睛白虎!这一下非同小可,那老虎定是被山羊的血腥味引了来。我想得救人才行,正准备跳下树,忽然发现西北方向,弘时正趴在一个土包后面。”
说道这里鲛纹意味深长的看了高弘羽一眼“若你在弘时的位置,看见老虎会怎么做?”
“自然是上前将其击毙,这样既完成师父您交代的事,又可以救人,一举两得。”
“是啊,这就是你跟弘时的差别。你怎么想固然没错,可弘时一直趴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眼见老虎越来越近,我老人家忍不住上前把老虎解决了。事后我责怪弘时,如此良机为何不动手,又不是打不过。结果弘时告诉我,他算了算,当猎人走到他趴着的土包附近时老虎大概就会从背后进攻,乘它一跃扑向猎人的时候,从侧面击杀其咽喉部成功把握最大。”
“什么?”高弘羽不禁讶然。
“知道了吧,要是你爹处在相同情况下跑不了也会那么做,听了弘时的话我就想这果然是高士渊的孩子啊,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性子却学了个十成十。”鲛纹神情有些疲惫“你这小猴子,光会玩你爹表面仁义道德那一套,老头子我要前脚死了,你后脚就被人谋害也说不定。这性子看也难改,只能指望你爹给你找个精明点的媳妇了。”
仿佛在极冰之深海里浮浮沉沉,高弘羽感觉自己的意识始终处于甚是模糊的状态,一会儿似乎回到了儿时,自己不过是大夏天在凉亭里打了个瞌睡,被魔症住了。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其实仍梦中,迷迷糊糊醒不过来,似乎怕着出人意料的现实。
“弘羽,没事了,一切都好了。”陆方寒的声音在耳边想起,自己甚至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穿着白衣的身影在上方晃动。
“傻孩子,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特别是你身边的人。”转头一看却发现鲛纹坐在一旁边抽着烟袋边说,他眼旁的皱着又增加了。
“弘羽,有姐姐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姐姐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
我的愿望么……高弘羽昏昏沉沉的想,我的愿望不过是再卑微不过的东西,根本不是姐姐想的那般啊。
“大哥,你整日这样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痛快的。”
自己不过是按着自幼分明的善恶标准,不愿做违背良心的事罢了,从来也没有伤害过别人。
“你是高家下一任的族长,可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来啊,但是不用怕,熙兰已经进了宫,任谁也动不了你的位置”
“弘羽,听得见我说话吗?血蚤取出来了,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在你身边,只要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一只手似乎被紧紧握住,方寒,是自己一直不曾怀疑过的人。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高弘羽终于颤抖着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房梁。
天色微明,有光线从窗户照了进来,窗外是一片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声。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脑海里慢慢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高弘羽心下却更是茫然,他这么一动,守在床边的人立刻醒了过来。
“你醒了?”
高弘羽伸出手去,触到了那人温热的脸颊,这不是梦,他告诉自己,这回真的是现实了。
“怎么,”陆方寒微笑着,“还没晃过神来么。”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里?”
“是你们高家在洛阳的别馆,你自己倒不知道了。”
“……我没有印象。”
“这是自然,”陆方寒轻笑出声,“你们高家的产业之巨,连你也不可能一一了解吧,是金又缺带我们来的。”
“大师兄?”
“是啊,他也无碍,你放心好了,曲航也在这里。”
高弘羽麻木的坐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他下意识的用手撑了一下床板,尖锐的疼让他一下起了身冷汗,神志忽然清醒多了。
那手之前被剑刺穿,缠着厚厚的白布条。
“别乱动,万一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高弘羽看着自己的手,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方寒,我刚刚居然做了个梦,梦见你杀了陆方陵。”
“……”
“这个梦太可笑了,你怎么可能杀了他呢,更何况以你平时显示的武功,不可能躲过襄凉的耳目那么出其不备的下手。”
“你现在还虚弱的很,别说那么多话了。”
“这不可能啊,”高弘羽迷茫道,“除非你也修习了尘昏楼的武功,可你既然有那么好的功夫,为什么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呢。”
“……你先休息吧,有些事我慢慢再告诉你。”
“陆方陵带着陆氏一族投靠了王家,我不奇怪,你若说是为了救我而杀他,我也不奇怪,可你明明之前伤得那么重,是怎么好的呢,还有,你怎么那么快就找到我们的呢。”高弘羽慢慢捏紧手心,伤口迸裂了,白色布条上仿若绽开了血色的暗夜昙花。
“我想来想去,那个时候能帮你的,只有大师兄了。可大师兄为何要帮你,他绝不是多事的人。”
高弘羽猛然抬头直视陆方寒。
“除非,你是站到了高家这一边。”
陆方寒脸色沉静,毫不畏惧高弘羽迫人的眼神,他缓缓道:
“不错,于武功之事我确实是瞒看你,伤是服用了黑崖的丹药好转的,能找到你们也是金又缺一路给我留下记号,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陆方寒神情冷淡,“那是因为我私下投靠了高家,投靠了你爹。”
听他这么明白说出来,高弘羽仿佛被人猛敲了一记闷棍。
“我与你爹约好,若能杀了陆方陵,他会暗中助我成为陆氏族长。所以你不必愧疚,我当时那么做根本就是因为你的缘故。”
“陆方陵,终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
陆方寒听了这话,脸上忽然涌现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邪魅笑意。
“他曾经是,但自我决定动手时起,他就不再是了。”
高弘羽觉得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我一直以为,你对那些名利是看得淡了的。”
“若没有你爹的援手,我只能将所谓的虚名看淡,但是弘羽,”陆方寒将他手上的布条解开,从新往裂开的伤口上抹药。“若是有了机会,没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如人的。你可以将从小就拥有的东西视为平常,可我,可是很想很想要那些所谓的名利呢。”
“你以前,从没说过这些。”
“是啊,对着你,我说不出口。”陆方寒将伤口重新包扎好,“所以这一次你主动发现,我多少也觉得轻松。”
高弘羽看着陆方寒站了起来。
“明天就到牡丹节了,我会陪你去的,说不定会在那里遇到不少京中的熟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