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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人雪夜踏红梅

隐隐约约,那个着鹅黄色裙衫的女子翩然走来,桃花凝腮,葱玉般的手指握着一只玉箫,玉箫上那束绦条垂然落下,啊,是慧珊,慧珊,你来听我吹箫么,让我来吹一首水云潇湘······
陆方寒猛的醒了过来,坐在一旁的人眨了眨浅褐色的眼睛笑了。
“做了什么好梦,连我进来都没发现。”
“高弘羽你这算不算是擅闯民宅,”陆方寒没好气的说“天还没亮你就摸黑进来,想做小偷么,丢完你高家的面子了。”
“你家早给你那花花肠子的老爹败的差不多了,哪有什么值得偷的,我来是因为说好了今天走。”说完高弘羽就把一旁挂着的外衫劈头丢到陆方寒睡眼惺忪的脸上,“要用的东西我已经叫你家小厮收拾好了;穿上衣服洗把脸我们即刻动身。”
“怎么回事,你这根本像潜逃一样,该不会是你家人不放你离京吧。”
“我老爹巴不得我走,你知道的,最近高氏有点树大招风。王太后在那虎视眈眈的,我也不能在这个风头上入仕,离京未尝不是件好事,我爹还说至少待个半年再回去,行了你赶快起来。”
陆方寒睡眠不足懒待跟他争执,勉勉强强收拾了一下,出门发现连他的坐骑雪团都已经给高弘羽牵了出来。
“你干嘛把我的雪团牵出来,走在街上太招摇了,这次出游还是低调点好。”
“要低调就得麻烦您先毁容,有了你这张脸走哪不招摇,对吧雪团。”白马打了个喷嚏,不耐烦的跺了跺蹄子。“还有,你家需得换个马夫,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把你家马盖里的马统统牵出去卖了他也不知道。”
“好吧好吧,一切随你,反正雪团的脾气跟你一样躁,出门也不会吃亏。我家马车夫再警醒也防不了你这等身手的贼人,说吧,干嘛非得偷偷摸摸的走。”
“还不就是怕我娘担心不同意,而且根据她们衡阳张氏的排场,就算要出门也得坐轿,前后十几个小子,再来若干护院,那一套下来我实在是怕了,你也不愿意吧,所以我就带了阿平当跑腿的”
“阿平一定会照顾好两位少爷的。”
“你能照顾好这个爱惹事的就行了,我又不像你家少爷那么贵重需要人跑前跑后的。”
“你跟家里打过招呼了?”
“昨天跟爹禀明过了,这两天十三姨娘就要添丁,大家忙着等陆家第十五个少爷哪有空管我的去向。”
······
两人在路上默默走了一阵,陆方寒哈欠连天,高弘羽明知他不在乎仍有些自责,陆家虽然也属十贵,但已经排到了第十,现任族长陆行云碌碌无为,只在好女色这一点上出名,光是有名分的小妾就近二十房。贵族虽然行事奢侈但总以清高自居,像陆行云这样不在乎的纳妾实为很多人不耻,妻妾成群自然子女也不少,陆方寒另有十三个兄弟和八名姐妹,人口繁杂家业又无作为,这种吃老本的行径迅速拖着陆家一落千丈。
好在陆家长子陆方陵颇识大体,成年入仕后颇有成就,陆方寒的奶奶陆老夫人也还健在,威信犹存,两人里外配合着尚能勉强支撑起陆家如今的排场。陆方寒排行中间,其生母身份低贱,甚至被迫在生子后自缢。如此,陆方寒在家族中地位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高弘羽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眼前的人气质如兰,玉树般通灵挺拔,固然芳华公子向来从容,可这样的出生在士族里又是如何一路挣扎着走了过来。
“叹什么气啊,对了,之前说的那件事。”
“是了,你昨日遇上了什么新鲜事?”
“先给你看样东西吗,”陆方寒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截翡翠质断簪。看得出是从簪头断开,陆方寒拿的是下半段,那翡翠流动若滴,做工俨然细细打磨过,可见名贵,如此断裂实在可惜。
陆方寒正欲解释,忽然发现高弘羽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不由一愣。
“弘羽,你怎么了,见过这个?”
高弘羽摆了摆手,停了一瞬,也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的外表固然和陆方寒的不同,但打开来看,竟然是一小块翡翠雕成的蝴蝶,那只翡翠蝴蝶缺了一小块,显得不完整,陆方寒也不由的抽了口气,从盒子里拿出那只小小的蝴蝶,与手里的断簪一比,立刻纤毫无差的对上了!这分明原本就是一只翡翠蝴蝶簪。
“怎么回事,我还从不知道你有这东西。”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唉,真没想到”高弘羽摇了摇了头,半响他恢复镇定,说道,“小九,这是我十年前得的东西,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得来的,然后你再告诉我你手上物事的来历,我们一起想一想,这件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你说吧,定是有趣的紧。”
“有趣就谈不上,但是······”高弘羽又叹了口气,开始解释:
“我过十二岁生日那天,父母带我去离京二十里的庄园里赏梅,你知道的,除了御花园,就属我家浮枝山庄里的那片红梅是一绝,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晚上睡下以后我忽然在夜里醒来,然后就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忽然很想再去看看白天见的那些梅树。
嬷嬷丫鬟们因为我的生日早就累坏了,一个个都睡得很熟,我不费劲的就偷偷穿好衣服溜了出去,明明白天下了那么大的雪,晚上的月亮却很皎洁,像个盈满光环的银盘一样,我看着那么美的月亮,闻着屋后梅林传来的浮香,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等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梅林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那里似乎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像是我大姐,我想她一定也是跟我一样睡不着出来的,就笑着走过去对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那个身影颤动了一下,我走近了才发现那其实不是我姐姐,是个跟姐姐差不多高的女子。
她长长的黑发随意的垂下,脸就像被雪擦过一样苍白,感觉冷冰冰的,她明知我走近了却并没有看我,一只手扶着梅树眼睛里无声的不断涌出泪水,泪水流过她美丽的侧脸,看起来是那么伤心,月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似乎快要碎裂一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任何人那么哭,不由的难过了起来,就又问她
‘你为什么哭呢?’
那个女子这才把视线投向我,她的眼睛是那么清亮,如同冬日夜晚美丽不可方物的繁星,虽然在我发问的时候止住哭泣却仍被泪水浸住,满眶的泪水让明亮的眼神看起来又冷又绝望,我这才发现她素色衣服的前襟上似乎溅了些黑乎乎的污渍,父亲之前常常带我打猎,我一下子就想到那说不定是血,但奇怪的是当时我却既不想叫人也不想逃走,一点也不害怕,总觉得那么美丽的人是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我的。”
高弘羽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陆方寒静静的等着他,一旁的阿平却忍不住开了口。
“少爷,这可太危险了,夫人要知道一准给你吓死,您定是见那女人长得好看就心软了,想不到少爷您小小年纪······”陆方寒听着冷冷一眼扫过,阿平见状后半句到了嘴边又生生咽回肚子。
高弘羽似乎没发现周围的反应,他顿了顿又往下说。
“那女子发现我看着血迹,就用一种很不真实的声音对我说:
‘这是我刚才杀了的人留下的血迹。’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颤抖。
‘是你恨的人吗?’我想也不想就这么问了她。
她摇了摇头,生出手指触碰了一下身旁的一朵红梅。
‘那个人,在我小的时候带我来过这里,现下我杀了他,这些红梅,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来看吧。’
‘既然不恨他,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呢?”
‘为了另一个人。只要是那个人的愿望,再不甘我也会去做。’
说完她伸开左手掌,里面就是那只翡翠蝴蝶,她拉过我的手,把它放在我手心里,她的指尖还有一丝温度,我这才想到,她其实也就是一个纤纤弱女子,不是什么神仙,那她是怎么进入守卫森严的浮枝山庄的呢?
把蝴蝶给我以后,她又说:
‘这个,我没有办法拿着了,你来帮我保管,如不喜欢就丢了吧。’
说完转身欲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脱口而出
‘不想看红梅的话,还有别的花可以看啊’
她有些困惑的看着我。
‘别的?’
‘嗯,比如说还有水仙,海棠什么的,对了,洛阳还有牡丹节,不然等到春天我陪你去看牡丹花吧,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红梅这一种花,人死了,你就把这些都忘了,别再伤心了。’我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知道自己的话言不及意,但还是努力想说出来。
‘洛阳牡丹么,如果十年后我还活着就去看看吧’她忽然笑了,这让她看起来又再度不真实起来,像仙女一样,可是下一个动作她忽然靠近我,摸了摸我的脸,俯身身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句‘再见’,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现在想想看应该是一项很高明的轻功,当时则感觉做梦一般。
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周围的人都忙忙碌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枚翡翠蝴蝶还握在掌心,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可惜这些年不论怎么研究这枚蝴蝶都没看出点什么来。”
“这么一说,是有些像梦境啊,不过真亏你这么能藏秘密,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点都没听说过。”
高弘羽微微一笑,“你也说像梦境,实是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反正现在也知道了。怪不得你为了一把什么来路都不知道的破壶就决定去洛阳,看来是早就心存了十年后再去洛阳见那女子一面的念头,不过我得到这一半簪子的过程没你那么复杂。”陆方寒拍了拍腰间的紫箫“那天我在菡池赏荷,景致正好,就自己给自己吹箫助兴,一个丽人撑伞走来,我以为又是那种找我搭话的女子就收了箫准备离开,那女子见状开口道:
‘公子箫吹得甚好,怎么这就停了?’
‘在下觉得累了,告辞。’
‘公子这一曲并未吹完,为何就走了?我不是那等轻浮之人,前来,是因为有事情想拜托公子。’
‘我恐怕能力有限,误了小姐的事情倒不好。’
那丽人笑了笑,她居然有一只眼睛是碧色的,之前有头发遮挡我这时才看清,略有些惊奇,但想来应该是她有胡人血统的缘故。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误就误了吧’说着她就把这盒子拿了出来,打开给我看过后接着说,‘这一物,请公子帮我交给我的小妹。’
‘你小妹身在何处?’
“公子近来若出远门的话,我的小妹自然会前来找公子。”
你知道我向来最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也不多问就一口拒绝,那丽人又笑道:
‘公子挚友出门,难道公子忍心不相陪么?今日公子不妨去与挚友一聚,若真要出门,再帮我这个忙如何?我住在悦阑楼的寅字号房,公子一问便知。’
说完她也不勉强我,转身就走了,我因为摆出了那冷面孔也不好追上去问个清楚,京中挚友自然是指你,我想你大概又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情,就想干脆来问问再说,结果,昨天······”
高弘羽“咦”了一声,“这么说我要出门一事被那女子说中了?”
“我昨天从你家出来后就直接去了悦阑楼,账房说那胡女已经退房了,他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只留下话说将这个盒子交给我。一看这事没法立即问清,我就决定先拿着,等等看能生出什么花样来。本想大概是罗胖子偷人家的东西被查出来到了你手上,所以设局来找麻烦,以高家的权势,什么样的人对付不了,可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啊,竟然牵扯到十年前了。”
两人一时都默然,高弘羽又开始回想那个奇妙的夜晚。
“说不定能再见么?”他呐呐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