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又缺正准备歇息的时候,忽然发觉窗外有人,他看了看受伤的手臂,低声喝到:
“哪个不怕死的在老子房门口转悠。”
吱呀一声,一个面目寻常看似帐房先生一般打扮的花甲老人推开了门,他神情木讷,眼神呆滞。
“重林,”金又缺舒了口气,胖乎乎的身子随即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楼主有令,请金先生外头一叙。”
“什么事非得大半夜偷偷摸摸的说。”
“在下不知。”
金又缺微一犹豫还是披衣随着那老者出去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片远离客栈的空地上,金又缺停住了脚步。
“你们楼主在哪儿?”
“······奉楼主之命,在下今晚得取了金先生性命方好交差。”
“好哇,陆方陵这个狗杂种还想造反了。”金又缺一惊之下冷笑连连,“欺负金某带伤在身么,真有他的,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楼主并不敢妄为,只不过事关陆家,少不得要请金先生见谅了。”
“好说,就只怕得罪了高家你们陆氏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可怜这贵族封号还没焐热呢。”
“这就不必金先生担心了,陆家若仍有气数则自能绝处逢生。”
说罢这句命唤重林的老者张开五指从怀里拿出一根铜色旧短笛,拿到嘴边轻轻一吹。
笛声一出,金又缺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气随之不受控制的开始上涌翻腾,他不敢大意忙调匀气息抵御,等那老者微一换气的时候一拳击了过去。
只见金又缺与那老者拳来脚往,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男人在这个时候悄悄的靠近了。
清鸢醒来的时候,高弘羽正伏在一旁桌上沉沉睡去,臂弯里露出的半张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在跟什么东西较着劲。她起身走到高弘羽的旁边,不由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高弘羽被她的动作惊醒了,睁眼抬头一看,忙站了起来。
“你醒了,感觉如何?”
清鸢默然看着眼前已然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少年,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待到高弘羽焦虑的问第二遍的时候她才恍过神来,扶桌在高弘羽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的一只眼睛被刘海挡住,另一只眼睛上似乎浮了一层薄冰,有异样的流光。
“你来,是真的关心我的病,还是有什么想等我醒来后问的吗?”
高弘羽一怔,千言万语似堵在了喉咙口,一句也吐露不出,半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锦盒放在了清鸢的面前。清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翡翠蝴蝶簪,簪头部位断裂开来,生生变成了两半。
“这大概是你的东西,另一半是碧痕给方寒的,我向他讨了来凑在了一起。”
“······”
“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迟疑片刻高弘羽还是只说了这句话,正准备离开时,清鸢却忽然说话了:
“我的名字,叫莲迟。”
“什么?”
“清鸢是后来改的,我原来的名字,叫做莲迟。”她苍白的指甲抚弄着那枚断簪,没有血色的唇边漾出了一抹类似笑意的情绪。
“很奇怪,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儿总是有姓无名,而我呢,却是一直有名无姓。我娘,直到临死之前也没说过我爹姓什么。”
高弘羽不知不觉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爹他······”
“不知道,从未见过。”清鸢摇了摇头,“关于他,我娘只说过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名字。”
“莲···迟吗,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
“来历吗?谁知道呢,只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巷子里的孩子们辱骂后哭着回家,我娘抱着哭泣不止的我说‘莲迟不是没爹的孩子,你的名字就是你爹帮你取的,莲花是你爹最爱的花啊’。”
“你娘现在何处?”
“死了,在我十岁那年。”清鸢语气平淡,“她本是江边一介普通渔女,和我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别说明媒正娶,连侍妾都算不上,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女罢了。”
“······”
“她死的时候,我也没怎么伤心,虽然从来没明白说过,但我自懂事起就能看出她每天都在等一个人,等了那么多年,到死也没等到,这一点我想她自己心里也早有准备吧,死了也算是解脱。”
“她等的那个人,是你爹吗?”
清鸢合上锦盒,拿起来放入高弘羽手里。
“这······”
“你留着吧,我如今早就已经不需要它了,这枚簪子,不该留在我手里。”清鸢支着下颚闭上了眼睛,似随时都会入睡一般,“虽然我从来没见过爹,但平日里娘的态度似乎他还活着一般,这样一来我也有了一种期盼,也许娘等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爹,也许她这么等是因为爹终会回来。然后,我七岁生日前,家里罕见的来了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高高的个子,有着好看的眼睛和温柔的眼神,头上带着儒冠,一见到我就微笑着说‘你就是莲迟吧。’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虽然他衣着普通,但浑身散发的感觉是我在那个肮脏的渔港巷子里从未遇见过的,和那些市井人不同,他有着清雅的气质,令人喜欢。我娘见我迟疑的样子,就说,‘快和伯伯打个招呼,他和你爹曾共事过一阵子。’
听娘说他只是一个认识爹的人,我没来由的一阵失望,但还是勉强对他笑了笑。他问我,‘莲迟就要变成大人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想了想就问,‘那你能让我见到我爹吗?’,他一愣,我娘立刻说我胡闹,抓住我的胳膊要把我推进房里。这时那个男人对我娘说,‘雁娘,别怪孩子,是······是她爹对不起她。’
我娘一听这话立刻红了眼圈,‘这孩子的爹没有做错分毫,一切都是我自己强求而已,是我太想留下这个孩子了。’
我见娘哭,心里很害怕,就对她说我不要什么东西了,结果那个男人问,‘我来的时候,梅花已经含苞了,莲迟想不想看梅花?’我怕再惹娘伤心,就胡乱点了点头,他说,‘那好,我们约定时间,到时候我来带你去看梅花。’
我还没回答,我娘却大吃一惊忙着说‘这怎么可以,你赶快回去,再也不要来了。’那个人示意我先回屋,他对我娘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等他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娘的态度变得很奇怪,一时对我冷冰冰的似在生我气一般,一时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怎么疼爱都不够,到了约定之日,娘给我梳好头,换上往常过年才有的新衣服,还再三交代我要乖。不一会儿那个男人果然来了,一看到我依旧那么温暖的微笑着,可肩膀上受了伤,衣襟红了一片,我娘脸色煞白,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抱起我坐进马车,马走了好远我回过头还能看到娘站在巷口的身影。虽然受了伤可那个男人的表情却似乎很愉快。人们一般都不会喜欢渔家的孩子,因为那股鱼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令人生厌,可他却一直牵着我的手,对着我好像看也看不够似的,我当时心想,这真是一个怪人。一路上他讲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后来,我们就到了浮枝山庄。”
“到了浮枝山庄?”高弘羽重复到。
“是啊,到了你们高家的山庄。”清鸢睁开了眼睛,“那里的红梅有着沉沉荡荡的浮香,那个味道,我至今还记得。”
“可······可我记得你十年前说过······难不成你十年前杀的人是他!”
清鸢的表情稍一凝固,迟疑了一下却说,
“是啊,真是没有想到。”
“······”
“那一天回到家后我还在担心他的伤势,再等过了几年,我却是要去杀了他,真是讽刺。”
“理由呢,洵亲王让你做的?”
清鸢转过头来。
“洵亲王?我不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高弘羽赫然,“那你······”
“娘死后,收养我的是一个叫韩岳的人,他那时已经是山明门一派的门主了。再后来,与我缔结婚约之人离我而去,我就自愿修习罗刹功,成为了山明门的影刽手,你说的洵亲王,大概只有门主见过,我不过是,按照上面吩咐的做罢了。”她叹了口气,“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无人逼迫我,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若现在就想跟我撇开关系,也还来得及。”
高弘羽看着眼前一副冷漠表情的人,心里即迷惑又复杂。
“山明门是·······”
“我昏迷几日了?”清鸢打断他问道。
“七日,再过几日我们大概就会抵达洛阳。”
“是么,可不出半个月,我大概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若找那个胖墩墩的家伙对我动手,只怕眼下我还真挡不住,如何,”清鸢重又微笑起来,这一次高弘羽看着那倾国倾城的笑却不由打了个冷颤,“杀了我,一是我命中该死,二是顺便帮我解脱了。”
“······”
“呵呵,你这孩子,还真是说什么都会信,”清鸢站了起来。
“你,你什么意思,刚才说的那些不是真的?”高弘羽诧异道。
“半真半假吧,就看你自己会不会猜了。”话音刚落,她忽然轻盈跃起起,隔着窗纸一掌拍过去。‘咔’的一声,半扇窗棂被她掌力击断,一个蒙住面的黑色身影一闪,挥剑就向高弘羽刺来。
清鸢见状,拿出匕首直攻其后背,黑衣男子回身抵挡,两人剑来刀往,短短一会儿就已经拆了十几招,高弘羽心里着急却又帮不上忙,忙想下楼去寻紫杉和金又缺,他一移动蒙面男人忽然对清鸢卖了破绽,乘她一掌击落在自己胸口的时候对着高弘羽甩出了三枚锋利尖锐的袖中剑。
‘砰砰’两声,三枚剑镖被击开了两枚,紫杉手持岚夜挡在高弘羽身前,遗漏的那枚剑镖正钉在了他的锁骨之上,鲜血在衣襟处如复瓣花一样慢慢绽开,他眉间微微一颤,又重似个毫无表情的人偶一般,淡然相对。
那个蒙面男子被清鸢击中胸口后重重的撞到了墙上,痛苦的喘着气,高弘羽忙拽过紫杉坐下,拔出那枚剑镖,可已然迟了,紫杉伤口处渐渐发黑,镖上俨然喂有毒。
“解药呢!”高弘羽气急败坏的一把过去拽住那蒙面男子的衣领厉声追问。
那个男人只是死死盯着高弘羽,一句话也不说。高弘羽一把扯掉他脸上蒙着的布,手却一滞,只见他看起来三十有余,脸型方正,络腮胡子,一条老旧刀疤从左至右划过鼻梁,脸被这道疤痕生生分为上下两部分,高弘羽不由的松开了手。
“吴觞,你想做什么?”清鸢冷冷对黑衣男子问道,“韩岳让你来的?”
“和主上无关,是我自己想看看你恋恋不忘的小白脸长得什么德行。”
“那你现在看过了,留下解药,我不杀你。”
“你失心疯了!”吴觞瞪着眼睛一指高弘羽,“为了这么个公子哥竟然背叛门主,你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高弘羽听他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转头看向清鸢。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怕的,”清鸢冷笑连连,“即便过去有亏欠他的,我也早就连本带利还得清清楚楚,既然还完了,为什么不能走。你看不过眼,直接对我下毒岂不干脆。”
吴觞听了这番话,虎目圆瞪,那道疤痕被周围皮肤拉扯的更加狰狞。
“你若跟我回去我就把解药交出来。”
“你这人越发无趣了,”清鸢蹙眉道,“杀了你,我一样可以从你身上搜到解药。”
“可惜,我身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瓶子,里面的药连颜色都是一样,只不过一种吃了可以解毒,另一种则会要人命。”说着吴觞艰难的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瓶子反看向高弘羽,一脸讥讽,“怎么样,高大公子,敢不敢为了你的手下试试哪一瓶是真的?”
高弘羽被他死死盯着只觉得背后发毛,心里一燥他直径走过去从吴觞手里随便选了一个,拔出瓶塞后倒出一粒药丸接着捏开吴觞的下颚想迫其吞入,这时一只纤纤玉手阻止了他。
“怎么?”
清鸢摇了摇头,从高弘羽的手里接过那药瓶,倒出一粒毫不迟疑的吞入,高弘羽阻止不及,心里一慌抓住她的手怒斥道:
“你这是逞什么能!”
“放心好了,”清鸢缓了缓将药瓶递还高弘羽,“这瓶是无毒的。”
高弘羽松了口气,见自己仍紧紧攥住清鸢那柔若无骨冰凉的手,不由面上一红松了开来,嘴里依旧埋怨着她:
“你也太莽撞了,万一有毒该如何是好!”
“放心,若真有毒他绝不是现在这个反应。”说这话的时候清鸢一眼也没看吴觞,吴觞的脸却刷的红到脖根,高弘羽一时不太明白他为何做此态,清鸢又悠悠加了一句:
“山明门的毒一般只需内服,估摸给他服下两颗也就罢了。”
待紫杉服下药后,不多时血已由黑转红,吴觞啐道:
“兔崽子命倒硬。”
“有本事就堂堂正正与人交手,拿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出来做什么。”
“想不到能从罗刹的嘴里听到这种话。”吴觞冷笑,“门主要知道了不知该做何想。”
“韩岳想些什么与我何干,”清鸢复又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既不是他派你来的,趁着还有力气你这就滚回去吧。”
“那不行,你得和我一道回去。”
第十七章 山明门外远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