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宋玄的脖子,瞧着他睛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宋玄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亚雪,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遭到什么危难。你回到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牵挂了。”
亚雪笑道:“玄哥,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宋玄道:“封不封公主,小亚雪还是小亚雪。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牛袋,宋玄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亚雪笑道:“恭喜玄哥,你又升了官啦!”
宋玄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太昊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亚雪,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杨敬娥。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宋玄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亚雪,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亚雪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宋玄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亚雪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什么地方不及杨敬娥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会像想念杨敬娥的一般念着我……”
她说到伤心处,突然一转身,扑在宋玄怀里,大哭起来。宋玄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亚雪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杨敬娥,我也会像杨敬娥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吧,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宋玄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亚雪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宋玄轻轻抚摩亚雪的秀发,低声道:“亚雪,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杨敬娥,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杨敬娥。”
亚雪又气又恼,突然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宋玄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见亚雪见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凄苦之色,看了好生难受,终于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亚雪一掌打过,好生后悔,叫道:“玄哥,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宋玄道:“这不是孩子气么?亚雪,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悲伤?玄哥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亚雪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宋玄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亚雪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宋玄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亚雪道:“那个丐帮帮主庄隐雾,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马良。就是那隐雾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宋玄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马良,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马良便是马良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亚雪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宋玄想起当日在天独山上的情景,马良凝视亚雪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亚雪摇头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宋玄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亚雪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碧瑶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徐鲁达,请他给我治眼。徐鲁达找了医书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碧瑶宫中个个是徐鲁达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马良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徐鲁达,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徐鲁达说什么不肯答允。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徐鲁达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杀。徐鲁达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宋玄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拍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亚雪,是马良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亚雪道:“是啊。”宋玄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亚雪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玄哥,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宋玄听她这两句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中感动,柔声道:“亚雪,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下是在何处?”
亚雪道:“多半还是在碧瑶宫,他没有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宋玄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亚雪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徐鲁达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王红健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此能换。马良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宋玄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再离开他。”亚雪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宋玄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亚雪顿足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着厅门打开。宋玄和亚雪一齐转身,中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
邀月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太昊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什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亚雪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宋玄瞧着亚雪的背影,心想:“这马良对她钟情之深,当真古今少有。只因亚雪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亚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管国千命他伐太昊的旨意。
“皇上叫亚雪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太昊。我如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是他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太昊,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太昊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爷爷此刻在报国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宋玄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亚雪回来,和他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亚雪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管国千,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管国千宣亚雪来,不出宋玄所料,原是要她去劝宋玄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宋玄之故,爱屋及乌,对亚雪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亚雪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管国千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事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叮当,一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第362章浮云生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