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殿。
座上的人沉默着,下巴的线条冷硬坚毅,幽深的眼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静静看着下面禀报的人。
来人深深鞠了一躬,道:“天君的人选已定下来了,乃是散仙虹泽。”
“哦?虹泽?是南荒那个虹泽?”座上的人侧了侧头,语气转了转,听不出喜怒,“瑶姬真会选人,看上去不偏不倚的,实际不知又如何收买了。当东海都是瞎子么?”
来人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垂手立在阶下。
大殿的灯火并不明亮,在秋风里一跳一跳,更显灼灼。
一片沉默,来人只觉着座上之人心思近年来更加难以揣摩,无论什么事都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
当年那场变故,连他们这些臣子,都惊异不已。
“你下去罢,我知道了。”
大殿愈发空旷,座上的人走下来,慢慢往门外走去。青丘早已是宵禁时分,风穿过树林飒飒作响,他垂眼看着脚下的许多宫室,都一一熄着灯,在宁静的夜里沉睡。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燕卓抿着唇,回到了寝殿里。
玄女在外间候着,见了他便行礼道:“君上,您回来了,早些歇下罢。”
燕卓脱了外衣往寝殿内走去,“把案卷都搬过来。”
漏滴声声,已是子时三刻,上弦月西沉,陷入一片漆黑的云里。
天道设立,乃是东海西征的战果。
长公主简狄一死,在东海激起轩然大波,东皇帝君下令国丧十日,国丧期间百官不得身着彩衣,民间只可着黑白二色的麻布,禁一切婚嫁生辰乔迁之宴。
年底,东皇帝君宣布退位,禅让与燕卓君,称臣弟。
此举教东海老臣纷纷无法接受,有的长跪不起,有的称病不出,一时间青丘朝堂动荡不已。然而燕卓上位之后,并未有大动作,只是沿袭旧例,朝堂格局逐渐稳定下来。
玄冥离开了轩辕,不知去往何方,西征蓄势待发。燕卓自称帝俊,统百万军,直逼昆仑。瑶姬原本自信满满,却惊觉西北荒竟已失守,又损去数十万大军,只能退守玉山,遣祝融扼守昆仑。
昆仑虚山高谷深,常年为厚厚的积雪的覆盖,除却玄冥西北荒的那些人,东海的士兵难以适应如此高寒的气候,长期作战只会更显劣势,因而当瑶姬提出求和之时,燕卓斟酌了几日,便应允了。
至商谈一日,燕卓一身戎装,亲自上阵。
商谈地点选在云浮山以西,通往昆仑虚的一条要道上。此地已为东海占据,瑶姬到达时随从的兵器皆被卸下,只允许祝融与另两名将军进入主帐。
瑶姬一袭白衣,素净如雪。面上只是稍作妆容,掩去了微微憔悴的面色。
堂兄妹相见,然而气氛紧绷,教人一点也不敢松懈。
“帝子请坐。”燕卓上座,声音淡淡地吩咐,“祝融太子也坐罢。”
谈判之时,燕卓一步也不肯让,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言辞锋利,带着浓浓的嘲讽,瑶姬固然是个不肯服软的人,腰背笔直,却也没有办法从他手里捞到什么好处。
没有势力,徒有放不下的自尊,这时候便毫无意义。
原本燕卓为玄冥入幽都敞开大门,惹得共工极其不满,然而燕卓托人带了话过去,共工便也无话可说了。
果然,商谈之后,后土入幽都一事不再是秘密,明年便可光明正大地入幽都。
双方共设天道,代管中原地区及所谓九重天的一段长空。两方及共工各派上仙,在天道司职,天君为各方共同推选。
此外阅道归还轩辕,双方新的界线划在云浮山西,并往西北荒延伸,因而,东海的版图绕过北荒的共工氏占据了西北荒的部分土地。
瑶姬离开之时,勉强忍着,却也看得出来眼底翻滚的不甘。
至此,东海在上一次战事丢失的云浮山被收复,也因玄冥手下元秦将军的归顺而壮大不少。幽都为东海控制,颛顼行将消散,八荒局势可谓天翻地覆。
次年,燕卓改元,赦东海,祭长公主简狄,称帝俊元年。
玉山。
相比昆仑虚,四季如春的玉山气候宜人,繁华如锦,瑶池边尽是各色花团,还有青鸟在从中缓步穿行,好似一切都平静如初。
瑶姬刚刚从长安宫出门,见到这副景象不禁心头一阵莫名的火起,然而她并不是常常发作之人,只是沉着脸往回走去。
如今最稳固的西北荒被东海插了一脚,轩辕不得不将都城迁至玉山来,像是偏安一隅。长安宫因此扩了许多,瑶姬原本居住的地方被改为内宫,处理朝事皆在新建起的永安宫内进行。
然而这面上的屈辱却是去不掉的。
从瑞王宫到永安宫,从称王到求个平安。
何况……
瑶姬寻了个位子坐下,道:“让祝融和阅道进来见我。”
冷香竹所制的帘子垂下来,隔开了她与两人的座位。此竹名为冷香,色泽为浅紫色,散发着暗暗的幽香,乃是玉山独有的竹子,竹叶常用作制香,在长安宫中燃着。
玄冥在听闻简狄之死后,背着她连夜赶往青丘。
此后变故接踵而来。玄冥连人都没出现,只是送来一纸书信,称他与瑶姬的婚事作废,让她好自为之;接着燕卓便号称帝俊,举兵西征,她原本并未放在心上,不想西北荒却先出了叛乱,玄冥手下的元秦竟不知何时降了燕卓,一同往昆仑虚包围过来。
她看着自己白净的手,慢慢漾出一个冷淡的笑。
原以为玄冥是父君给她留下的一条不灭的生路,再怎么样他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直到他在上一战主动提出成亲,她才起了一些疑心,然而也并没有多想。
实际上,下嫁给玄冥,她并不感到委屈,相反还是心存一些得意的,毕竟,玄冥与襄女之事,她清楚得很。她比不过襄女,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她退场,如今玄冥同她要成婚了,襄女有知,必定会气个半死罢。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失落,到底是因为失却了西北荒的控制权和一个优秀的人才,还是因失去了一个看似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又或是知晓自己到这时候,仍未比过襄女。
“帝子,太子与将军到了。”
瑶姬点头让女官引两人进来,低头思忖。
阅道当初为了自己的飞升之劫刺伤简狄,最后成了致使简狄死亡的原因之一,也使燕卓一怒西征。此举本当重罚,甚至她不打算将阅道从东海带回来,然而玄冥当初那些话,又让她不得不考虑组建自己的力量。
如今看来,当时她心底隐隐的不安没有错。她不仅救下他,仍予以采用,并遣人帮助他度过天劫。天劫过去,阅道飞升为上神,瑶姬这些动作,教这位新晋的上神倒是感激不已,上书自表愿为轩辕鞠躬尽瘁。
“姑姑。”祝融大步进来,在帘子前坐下,阅道随之进来,行了一礼,并不坐下。
“坐罢,看茶。”
阅道这才坐下,动作恭敬。
瑶姬缓声道:“你们从昆仑虚过来,晚上便在这里吃罢。近来,东海边防可有什么动作?”
“回禀帝子,并没有异动。”阅道如今同样担着戍守昆仑虚的职务,然而这重量却不一样了,瑶姬虽不在瑞王宫,但昆仑虚若被拿下,轩辕便与被灭没什么两样。
“本宫知道了。天君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乃是南荒一大有名气的散仙,名唤虹泽。”
虹泽乃是虹霓的精华所化,并非人族或者妖族,选他为天君,相对中立;此外他术法高明,也有些领导之才,早些时候只是不愿卷入这些纷争。然而即便他再爱惜羽毛,遇上瑶姬派出的人,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也会觉得自己是位不可或缺的人才。
“此人臣下听闻过,的确是位人才,可是轩辕挑选的么?”阅道接口问道。
“正是,祝融,近来你要与这位天君接触一二。”
祝融太子的跋扈之名早就远扬,瑶姬比他大不了多少,原本颛顼还在时,他一向看不上这位帝子。甚至颛顼过世那一日,祝融还因瑶姬掌权而大发了一通神威,然而瑶姬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好欺负,在空旷的瑞王宫大殿连血带泪,怒斥了他一通,终归教他重新认识了她。
谁说只有东海的简狄才是位不输须眉的烈女子。
她的心底藏着最冰冷尖锐坚硬的冰锋。
祝融领了命便下去了,阅道并不急着走,对瑶姬行了一礼,“多谢帝子替臣下度过劫数,顺利飞升。”
“不必。”
阅道原本还打算说什么,这时也听得出瑶姬的心绪不好,只能告退。
他慢慢往外走,看见瑶池边上盛开的繁花,还有荧荧的彩蝶,发出清脆之声的青鸟。他心底忽然一动,想起某年某月的一个熟悉的笑脸。
灿烂的,天真如这里无知无觉的花。
她常常穿着鲜艳的衣裳,头上插着各式的发饰,手腕上带着繁丽的镯子,一点也不嫌自己身上的大花大绿。的确,她最适合这样的装束,在瑶池边上的花团里,露出明媚或者狡黠的笑。
她曾为他求来一命,然而那不过是她念着旧日之情罢了。
最终,他还是失去了她,没机会接她来到这繁华盛开的地方。
他淡淡一笑,往花团之间穿了过去。
第25章一去山中不问事依稀风景非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