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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君看天长与地久方知用情浅如斯

简狄坐不下去,深深吸一口气,压着微酸的泪意,起身对襄女行礼道:“今日一见,始知上神风采,然而简狄固有微恙,请容先行告辞。”
襄女也站了起来,目光温和,“你我姑嫂,何必讲究这些虚礼,你累了,快去歇着罢。”
她点点头,再拜,转身随侍女往住处去了。
听到这里,她无法再继续。她没有做好准备,再听什么令她心痛的真相。
若世界一定要颠倒,也不能是现在。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世界只在这么几句话前轰然倒塌,就好像一个人只手拂乱棋盘一样,胜败忽变。
侍女已替她安排好,她却又是一阵忙碌,一刻不肯停下,只怕自己枯坐着,想到不可想象之事。
然而夜终归还是要来的。
幽都宵禁得早,屋子里的冷焰灯熄掉后,只有床头的夜明珠同窗外的无泪花还在朦朦胧胧发着光。简狄伸手,看了看自己微微发光的十指,瘦削毫无血色,想象不出曾经有力地握着鞭子挥舞的模样。
那些都过去了。
到底还是她自己毁去了这一切。
即便燕卓向她解释了,往后又会有别的事情使她误会他的,使她愤怒,使她与他分立。
大概,她这样的性子,根本就没有办法得到什么长久。
早一些离开燕卓,他还会娶其他人,或许是那个等着他的常仪上仙,或许是其他温柔美丽的女子,总之……不至于使他一辈子都痛苦。
这样想来,她好像好受了一些,抹去眼角那些泪水,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他与她有过的那些美好时日,在这个幽冷的地方想起来,当真是很温暖的,不同于炭炉那样只顾熊熊燃着,而是随着窗格里洒进的日光,悠悠的升起来,好像长相思的香气,教她放松。
这样大概也足够了。
他对她这样好,便够了,襄女还要说其他的,她不必听了。
燕卓不说,大约是有他的道理的。
她慢慢回想那个人的样子,陷入一个黑色的梦里。
简狄这一睡便睡了好几日。
她在世的最后日子根本无法入睡,夜晚与她不过是一场对疼痛的煎熬。如今元神脱离了仙体后,这些身体上的病痛都减去了,只是虚弱得紧,因而放松下来一睡,便没了日夜。
看着陌生的帐子,她怔了半刻,起身来洗漱。
幽都城外有水,平日里用水都是运进来的,她嗅着,便觉这水带着一股子浊气,应该是魔物的气息。洗漱完毕,她用了不知是朝食还是夕食的膳,菜色也与八荒的不同,相比之下,襄女的茶已算得上最正常的了。
推开窗子,外面雾气深重,地下宫殿外有漏光的天井,还有无泪花栽着,但是这里的人根本没有上下午之分,只是随着宵禁睡觉罢了。简狄找了个地方轻轻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红衣,只觉都被那白色的雾气抹去了三分鲜明的颜色。
这一觉,是她自己不愿醒过来。
只愿醒过来的时候她还在宣华殿的寝殿里,龙凤对烛高高燃着,那个人坐在床头温柔地看着她,低声唤她,阿殷。
“简狄。”
清越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来,她一僵,慢慢转过去,襄女盈盈地走过来,唇角含笑,“你总算醒了,看起来精神好些了。”
“多谢挂心。”
襄女又打量她,道:“你与燕卓尚好的时候也是这样客气的?”
简狄明白她的意思,思及燕卓,心底很是怅然,只能轻轻摇头,道:“并不是……阿姊。”
“说起来你可比我们大了许多,这一声真正听到,倒奇怪得很,唤我阿襄便好。”襄女笑了一笑,“早就听闻天狐容貌昳丽,果然……否则我那弟弟又怎么会……”
被夸了几句,简狄笑的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觉得相互吹捧没什么意思罢了,否则我也要夸一夸你。”
“瑶姬在八荒没有造什么次罢?”
简狄被她那个“造次”弄得有些无语,“举了两次兵,后一次我……身子不好,又出了些事。”
她先是被燕卓绕过隐罗私造兵符之事气得昏倒,又急怒攻心,打了少昊,以至他出走受伤……自己也在战场上伤得不轻,心情更是沉郁到底。
襄女倒没有再问下去了,轻轻叹一口气,那清丽的脸第一次露出一些愁容来,“简狄啊……你是东皇帝君的姐姐,应当明白我这做姐姐的心情。看得出来,你也并非不后悔,有时候,话要说开来,燕卓不肯说,你便要去问他。夫妻二人,还有什么面子是放不下的。”
她后悔?襄女是已经知晓她为何会拒药求死了?她听自己只言片语,加之一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倒对八荒的局势变化清楚得很。他们姊弟,心思缜密,的确是洞察人心的好手。
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你说的这些,我如今知晓了又能如何?”简狄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要燕卓也来这个地方,好教我赎罪么?”
襄女一笑,“你倒是可爱,也是我喜欢的样子,无怪燕卓这样了。”
她每每说到燕卓对她如何好,用情深,简狄便无言以对,不知她到底是在感概,还是暗暗谴责她不懂珍惜,太过固执。
简狄垂眼,不知道元神竟也是会落泪的。
“颛顼没多少时日了,这里应当会大变罢……”襄女看她那副伤神的样子,也不忍说下去,转而换个好听些的话题。
“……可是,我仍不明白,他为何不肯告诉我这些……”简狄吸了一口气,看见发着微光的泪水刚刚离开眼眶便化作虚无的光点。
她什么也不会失去了,她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不过再伤心一点罢了,她只是想知道个究竟。
襄女像是怜悯似的,举起她宽大的青蓝色的衣袖,抬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好像要给她些温暖,轻道:“我哪里又知道呢?大概是他嫌你只顾着东海,不肯为他和少昊想一想罢……他当初来向颛顼求药,是……费了好些力气的,你却又不领情,连药也不吃,他不是个没脾气的人。”
此话说得没错。
她好像是在为东海洒尽一腔热血,却从来不去看身边的人。
她只是怀疑燕卓,却不去想他平日如何待她。日久见人心,他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深刻入骨,他若有二心又怎么瞒得过年华的眼睛。
她这样不爱惜身子,却不想少昊还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子。她不愿他失却烂漫的童年,然而没了娘亲,缺了半边天,他在世上又该有多孤苦。
她再次抛下隐罗,却未曾考虑他到底在乎什么。是曾经一起打下的东海江山,还是同她一样珍惜的,手足之情、棠棣之谊。
这样冷血的简狄,这样任性的殷缇。
泪水纷纷落下来,她自遇见他开始就变得娇气软弱。然而这并不是气短的泪,只是想要把心底那些不甘、后悔、歉疚都翻出来,好好看一遍,教她再也不会忘记,教她吞下自己种的苦果。
襄女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她的头就靠在襄女的肩上,发光的泪水在幽明而雾气四散的宫室里如萤火一样,短暂地寂灭了,又像蜉蝣在无声地叹息。
“阿襄……阿姊……我好后悔……”
她泣不成声。
襄女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了,我都知道。”
这一刻,她无比感谢襄女与他的相似,好像她在这里,在这晦暗的幽都的,那些哭出的悔疚却都被他听见了,好像此时此刻,是他伸出宽大的黑色袖子,将她抱在怀里。
收拾了情绪,简狄压住一抖一抖的双肩,沙哑着声音问:“……你说,燕卓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求来的鸾鸟朱榴?”
襄女温和了双眼,带着点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算了。”
“你告诉我,”带着泪水的眼睛尤其明亮,这是那个简狄,过去站在高台上手执鞭子,红衣飒飒的女子,“我要知道。”
“鸾鸟朱榴原本长在昆仑虚山麓,后来被毁,最后一点被瑶姬化在颛顼的元神里。燕卓从玄冥那里知道了,便入幽都来问颛顼要那一味药。”襄女的声音轻柔,像一根羽毛轻轻拂动,“颛顼为燕卓所杀,虽顾忌八荒的瑶姬,没有扣住他,却也教他在求药与见我一面里做个选择。”
简狄垂眼,无怪襄女知道燕卓对她情深如许。
“……他既选了鸾鸟朱榴,颛顼又让他在幽都正门前,给他叩十二个头。”
简狄一下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