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听了,也不吵闹,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好意思的样。一老姆提壶酒,端碗饭,面上放几块腊肉,出来打发,说道:“你唱得好,还有劝弟兄的么?”香远曰:“有□。”复又唱道:
论兄弟原本是同天共地,好似那手与足两不相离。
幼小时骑竹马亲爱无比,兄在前弟在后行坐相依。
长大了知识开气拘物蔽,把良心放背后天性自漓。
兄尖滑把小弟全不介意,弟能干把长兄十分相欺。
兄者家在一边余私落己,弟买物暗地里就摸沛泥。
兄若是有人清弟不服气,弟裁件好衣服兄又不依。
为家业银子钱房廊田地,深恐怕那一个占了便宜。
为妻儿争强弱油盐柴米,吵得来龙神爷都不安逸。
为哥者总想要估住兄弟,些小事不是打便是足踢。
为弟者全不把哥哥尊礼,一开腔不骂娘便是骂爹。
父母劝就说是爱此嫌彼,那管他忧得来珠泪双滴。
又非是牛马辈全不知理,为甚么把孝弟全不讲习?
也不怕乡党中有人滋议,又不怕旁边人指你背脊?
能和睦自然有无穷利益,兄则友弟则恭雍雍熙熙。
劝世人快回头改了脾气,人也兴财也发福寿齐眉!
唱毕,只见屋内二少年出来,一提升米,一拿串钱与香远,曰:“我们的加官被你跳尽了,我们如今晓得,你莫唱了。”老姆切方腊肉出来,问曰:“你这告化儿倒还会唱,还有劝妯娌的么?”香远接肉曰:“只要你老人家酒肉多,我是啥都有!”于是又唱道:
提妯娌前世修原非容易,到今世方能够共住同栖。
虽然是异姓人合为一起,同锅碗同恩难何等亲谊!
切不可起私心见利忘义,些小事妯娌们吵闹不息。
有一等嫂尖巧爱使奸计,逞人材恃嫁赀把人相欺。
有一等娣泼烈为人小气,沾看了他就要打东鮸西。
论强弱分彼此我不服你,为私房争儿女两相猜疑。
到晚来做呈词枕边投递,刁丈夫分家业费尽心机。
嫂说娣有几回他在骂你,娣说嫂暗地里爱偷东西。
告准了催呈词心中得意,告不准猫儿尿哭哭啼啼。
到一堆说空话指张说李,你伤言我伤语扯狗骂鸡。
倘若是红了脸各掖家底,挨近前打一架抓脸撕皮。
一个要投娘家请人面理,一个说不要命悬梁投溪。
忧得那二公婆吞声忍气,害弟兄一个个各把心离。
好家业从此时往下败矣,身死后坐地狱永无出期!
就此时快栽培回心特意,大齐家敦和睦忍些让些。
惟和气能致祥上天甚喜,保佑你生贵子加官进级。
原来此家极富,二子不孝,二媳不和,刁拨弟兄时常吵闹。今听歌文,不觉天良发现,心中自悔。大媳曰:“我们作何事,如今被告化子耻笑,好不羞人!”次媳曰:“我们从此改悔,大家和气,莫忧公婆,看死后少些罪么?”于是:各选些衣服、鞋袜,请母拿出打发。老姆大喜,叫他二回又来唱。香远从此唱歌乞食,倒还快乐。
过了几年,蓝大顺造反,人皆逃窜,各顾性命。香远背母向山僻处乞讨,把母安放岩洞。那知此时人口稀少,越过对山,见大树下睡一乞婆,口中呻唤,痰鸣气吼。香远恻然,不由想:“他睡此,岂免虎狼之灾?我不如背回奉养,一可救他性命,二可与母作伴,岂非两全?”于是把乞婆的沙锅背篼一并背回,对母说明。母曰:“救人性命,阴功极大,快背进洞来。”香远背进,桂母问他,不知答话。香远曰:“定是得病,待我去寻些草药他吃。”说罢而去。桂母出洞,对日梳头,忽听对山有人喊曰:“那个把我妈偷去了?那个莫良心的偷起我的妈,在那里藏了?”边走边喊,不久来至洞前。挂母问曰:“你是何人?为何连妈都失了?”其人答曰:“我是远方来的,妈得重病,我去捡药,转来就不见了。若被虎吃,又无血迹,连背篼也不见,老妈妈可曾看见么?”桂母曰:“我是瞎子,怎能看见?我儿捡得一个乞婆,不知是也不是?你不要来打冒杂。”其人曰:“老妈妈说话笑人,那有打冒杂当儿之理?”遂进洞中看曰:“果是我妈,可怜病得这个样儿了!”桂母曰:“我儿怕他被虎所食,因此背回,寻药调治。”其人曰:“多感令郎之德,请来待我拜谢。”正说间,香远回洞,二人见礼。看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身虽褴褛,貌极清秀。其人慌忙熬药与母吃了,看看病好。桂母问其来历,老姆曰:“我夫姓史,系湖南湘乡人,因长毛贼作乱,带儿香元逃难到此,忽得重病。多承你母子看照,感德不了!”
香远见香元行路迟缓,命在洞内侍母,他一人讨来供养。香元感激,以弟兄相称,二人情投义合,十分爱敬。一日,香远问曰:“贤弟行步不便,得啥子病?”香元曰:“我自幼读书,少有行动,故尔如此。”又问:“为何立地小解,独不怕臭吗?”答:“站着解便不异牛马,立地免污神灵。”二人极其至诚,各随母睡。天天都是香远乞讨,香元管食现成,少有出洞。不觉已三年,闻湘乡一带是骆公在办军务,贼势稍平,商量还乡,要香远相送。香远念在交好,只得背母相送。乞讨年余,才到湘乡原地,见龙门壮丽,户宇辉宏,树木青葱,墙垣高固。家中男妇都来迎接,叩头问慰,把香远母子安于客厅。茶罢洗澡,拿出华美衣服,命母子穿戴,喊入中堂见礼,见老姆凤冠补服,香远大骇,双膝跪地,老姆扶起还了一礼。又一美女也来见礼,香远骇得却退。美女曰:“哥哥就认不得小弟吗?”香远曰:“你是香元兄弟吗?”美女笑曰:“你看是否?”大家欢喜相拜,朝夕款待,尽是好酒好菜。
且说老姆之夫名史南垓,妻向氏,一子一女,女名香莲。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万金租利,府县俱开有字号,为人豪侠,仗义疏财,早已亡故。因发逆作乱,母带子女出外逃难,女扮男装,取名香元。中途遇贼,子因顾母与妹,自己落后,故为贼所获。母女逃脱,来至川省泸州,与桂香远相遇。史子拉进贼营当兵,后为彭玉麟所获。史子哭诉情由,彭公怜之,收为义男,屡立奇功,升为游击,告假还乡。抵达家门,不见母妹,命人寻访,并无迹音,假满回营。后家人来报母妹已归,乃禀告彭公,回家相会,抱头大哭。母以在外之苦并桂母子相待之情告之,且言香远忠厚,可许婚姻,其子喜允。次日,请邻翁为媒,与香远说明,招他为婿。香远曰:“我家贫寒,怎敢高攀?”翁曰:“你们南北各在一方,相逢于患难之中,岂非天作之合乎?”香远禀母,然后应允。于是择期婚配,一家皆喜。
过了三月,史子带香远进营,与他保举功名,后来破了江南,俱得大功。史升协台,香远升道,以母老致仕终养。又奏母苦节,皇上准旨,诰封桂母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香远回家,富贵双全。香莲后生二子,俱为显官。桂母亦享高寿。余友宦游湖南,曾与香远同席,见其人豪爽,行动洒脱云。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妄想结果,须当端品,歆得富贵,必先孝亲。你看桂芳林,不务正业,赌博败家,幸其改悔,事亲知孝,故生孝子,后来富贵双全。桂香远贫而能孝,故遇贵人,功名利达,富贵终身。史香莲虽在患难中,能全节保亲,故遇孝子,成其佳偶。桂施氏守节安贫,终受皇思,享其高寿。史南垓仗义疏财,故其子尽孝,转祸为祥,而享厚福。可见忠孝节义,最为上天所眷爱者也,人奈何而不为哉!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