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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却说王氏在监,自知从前伤生太多,罪孽深重,默叩神天,时时痛悔,二次清供,亦无异词。申文上司,及至秋审,当堂起解。王氏父母自从闻女招供,朝夕啼哭,深悔当初不教,不知顺夫,以致招灾惹祸;心想解救,无有主意。闻族兄某深知六宪,王翁前去求计。族兄曰:“他已招供,申文定案,难以挽回。”王翁哭泣回家,与妻商量,办钱两串送去,再三求其设法,与女拨条生路。族兄沉吟曰:“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徒受刑杖,还是无益。”又想一阵,曰:“我有了!高平县令白良玉,清廉有才,其明如神,能察奇冤。你女见上司不必称冤,恳委白公审讯,或能雪冤,也未可知。”王翁备酒城外店中,与女饯行,密以族兄之言告之,即斟酒一杯递去,不觉泪如雨下,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但愿皇天开眼,雪冤回家,使爹娘再看一眼,也不枉待女辛苦一场!”王氏跪地接杯,泣曰:“呀,爹妈呀!你儿死都不恨,但加以谋夫之名,就死在泉下,也不甘心!若得神天默佑,雪冤回家,慢慢报爹妈之恩罢了。不然,你儿冤深莫白,身受剐刑,到那时爹妈须要来收尸首,不使猪拉狗扯,你儿就死也是瞑目的。”此时虽有酒菜,怎得下咽,只好心领而已。父女三人哭得气噎声嘶,差催数次,方才分手上路。
王氏见了上司,数问不言,只有流泪。上司再三问曰:“汝有冤情,只管直诉,本司与汝作主。”王氏曰:“犯妇也无甚冤情,但案属谋夫,事情重大,父母官审问不清,若得高平县白大老爷与犯妇一问,死也甘心。”上司曰:“汝亦知高平白县令乎?”王氏曰:“犯妇在乡听闻高平白青天,人称包公再世,垦求大人推恩委讯,犯妇感德于地下矣!”上司见王氏说得慷慨,即发一道札文,委白良玉驰至阳城,审问高王氏谋夫一案;又将王氏、魏有仁一并发回。
再说阳城县官见文大惊,将白公接进馆驿,即把案卷口供送去。白公提王氏问曰:“你在父母官前既已招认,然何去到上司又不认供,要本县来审,是何情弊?”王氏曰:“犯妇含冤不白,是以哀恳上台,求大老爷与犯妇伸雪寒冤。”白公曰:“可将原情说来,不要隐瞒。”王氏即将捞虾送饭,遇魏有仁路过,说话倒茶,丈夫生疑,归家打骂,至夜肚痛身死,公婆具控,从头直诉。白公听了,又将案卷细看,沉吟良久,即吩咐打轿到高家勘验,随押王氏一路来至高家。良栋已在户外高打一厂,保甲俱来迎接,已备锄子。白公曰:“不必勘尸。”即四处观望,问王氏:“当日倒茶与魏有仁在何处?”王氏指明其地。又问:“当日送饭,你夫吃也未吃?”答:“吃了。”又问:“你夫吃饭时,你在那榻未曾?”答:“犯妇送饭,放在梧桐树下,喊夫来吃,夫未动身,有仁适至,犯妇即归家去了。”白公走到树下,王氏指石是放饭之所。白公看罢,曰:“此案我知道了。”即回厂坐下,喊人捞虾,叫王氏照当日煎好,与饭送往树下,看即回,先命人在树恻隐身观看。不久,有酒杯大的蛇从树穴中吊下,在虾中放毒,后仍入穴而去,即禀白公。白公叫以虾喂犬,伐树杀蛇,其犬即死。良栋见此情景,泣曰:“我儿岂不是蛇毒死的呀!可怜冤屈媳妇,受了无数惨刑,千般苦难。若不遇着青天,枉死城中又添一名冤鬼了!”乃问白公认错。白公曰:“你儿平日知惜物命否?”答:“我儿乎日最爱杀蛇。”白公曰:“此冥冥中自然之报施也:”即叹曰:“人情物理有循环,善恶昭彰在眼前。天网恢恢无疏漏,仇报仇来冤报冤。”又谓王氏曰:“此案皆尔夫妇多伤生命,脾气乖张所致。尔夫不杀蛇,不能伏祸之机;尔不捞虾,不致夫于死命。男分女别,嫌无由生,孝亲顺天,冤从何起?尔自今以后,应宜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方能赎前愆而享后福。今亦不必进城再去抛头露面。”即把王氏红衣、刑具解了。王氏泣涕,叩头感谢而去。
众乡老问曰:“大老爷怎知树中有蛇放毒,白此冤情?”白公曰:“向见此案,因煎虾送饭,心中疑惑。今见桐树中空,即知有物,案情在此,故命王氏照前设食,蛇见辛香,必思喷泄。故下而泄之。亦由王氏悔悟,善念一生,吉神相随,有莫之为而为者。但世间伤生之事,莫甚于杀蛇捞虾,世人全不思想,以为些微小物,往上打捞,伤生害理,结冤遭报,深可怜悯。”遂作歌以劝之:
提羊毫来把众人劝,尔百姓一一听详端:
人在世存心要慈善,莫伤生去把口腹贪。
体上天好生心一片,虽微物不可去伤生。
第一要莫去食牛犬,戒鳅缮莫往灶屋煎。
凡虾蟆龟鳖与蛤蚌,与螺蛳一一当悯怜。
惟有蛇与人无碍占,虾虽微亦受气于天。
上古时鱼有二斤半,方拿去待客把酒筵。
伤一命一家都饱暖,就有罪也不致如山。
食一虾即犯罪一件,食一顿罪孽有万千。
尔世人何不自打算,为甚么口腹造罪愆?
物与人性情不相远,凡贪生怕死皆一般。
是君子当把疱厨远,闻其声不忍把肉餐。
能爱惜物也知铭感,德报德有冤便报冤。
买老牛免脱抢劫难,救了犬乳子接香烟。
放灵龟曾报无头案,放大鳖得宝富齐天。
救虾蟆获珠为显官,放螺蛳免祸小燕山。
我今日又审此一案,真正是报应甚显然。
男杀蛇遇蛇把命短,女食虾因虾受牵连。
尔众民当以此为鉴,一个个急早改心田。
惜生命莫把他作贱,戒口腹重命结善缘。
贫贱的受戒永不犯,有钱的买来放深涧。
尔众民个个存善念,老天爷自然心喜欢。
免却你三灾和八难,一年中四季乐平安。
将歌作毕,命人刊板印送。即回阳城,与县官言明。县官深加佩服,自悔糊涂,不审虚实,乱用严刑,几害二命,即将魏有仁释放,具结完案;又送程仪百两,白公不受,具详申报。上司喜悦,与白公加级记功,阳城官降级留任。白公回县,爱民息讼,后来做到布政,子孙世代公卿。
王氏自白公去后,断荤戒酒,洗心涤虑,勤理家务,事亲训子,极其公道,昼夜都想出钱买物放生。后来儿子亦有孝心,发愤务农,少兴家业。魏有仁归家,自思当初嫌妻犯淫,忧亲骗账,种下罪愆,以致遭冤蒙垢,希乎倾家毙命。从此痛心改悔,也不嫌妻,安分守己,就在本铺贸易,亦得善终。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总要慈良爱物,体上天好生之德,以为造福延金之基。你看高秀杀蛇,后来被蛇丧命;王氏食虾,所以因虾负屈;魏有仁嫌妻贪淫,人即诬之以奸;白良玉爱民雪冤,天必予之以禄。正所谓:黄雀捕螂螂捕蝉,还有弋人在后边。看来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岂不深可畏哉!
解父冤
守节全贞非容易,被人轻薄堪怜。报父报子理当然,孝能将冤解,尤把仙桂攀。
巴州刘有仪,祖辈好善,三代功名,家极富足。祖孝廉,父廪生,俱有品德。有仪生来秀雅,颖悟非常,有神童之名。十三岁以幼童入学,十六岁即中道光庚子科举人,乃将幼聘徐氏接回。正是:
时才名登金榜,又遇花烛洞房。
极尽人间乐事,不殊织女牛郎。
因年少新婚,未曾进京,次年即生一子,取名少卿。正值科场,其父即逝,父忧方满,又丁母艰。母服甫除,妻又废命。未及续弦,收拾琴书进京会试,路过夔府,歇玉川栈。
正街楼上对门,王姓两代寡妇,家亦富裕。那寡妇之媳姓张,乃举人张文秀之女,乳名玉英,美丽无双,兼之诗词歌赋,琴模书画,无不通晓。其母爱如环玉,以为香闺领袖、仕女班头皆出我家,时常对人夸奖。文秀曰:“女儿容颜美丽,体态妖娆,言词柔媚,诗赋才高,惜乎少浑厚之象,犹恐薄命堪忧,务须配一才郎,使他心满意足,方无意外之虞。”因此年已二八,尚未字人。后闻王定邦十八岁入泮,正在择配,文秀命媒说合。定邦久知其名,欢喜应允,迎娶过门。正是: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金童玉女,下世同偕。人人赞美,个个夸奖。那知定邦幼年丧父,骄养太过,习于嫖赌好气,专爱唆讼戳事,兼有功名财势,房班尽都硑贺,害得人倾家气毙者无数。至丙午科下场,遇着冤鬼,把平生恶孽写于卷上,自缢而死。其母与玉英闻信大哭,膝下又无儿女,请人盘尸回家安埋。其母朝夕痛哭,玉英只得劝慰,誓愿守节、抚子承祧,其母心才宽些。从此玉英居孀,倒还真心,常住一楼,足不履地。其楼两间,外楼临街,玉英间或推窗散闷。那日正逢刘有仪亦开窗眺望,一见玉英,神魂天外。
各位,这刘有仪平日不道邪言,不履邪径,也算品学之士,谁知见了玉英就如遇魔,再丢不开,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绝世佳人?若能与他说句话、亲下肤,就死也心甘!”遂问幺师,幺师曰:“此王秀才遗妻张玉英,凡诗赋琴棋,件件精通,是夔府第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夫死守节,极其真心,楼居数年,足不履地,不会妇女,只调经典,又是第一有节有操之妇。”有仪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想:“他不会妇女,怎能穿透?哦,有了,闻他善琴,不如用琴勾引。”遂将琴调和,弹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又弹《关睢》一节,复将自己意思作成歌词,边唱边弹:
刘有仪抚瑶琴自嗟自想,论根基我也算世家儿郎。
我祖父遗下了黄金万两,与儿孙又置买千亩田庄。
大瓦房八九重光辉响亮,后龙山梧桐树常栖凤凰。
三代人读诗书名登金榜,单生我刘有仪苦读寒窗。
十三岁入黉门联捷乡榜,父母死方除服妻入黄梁。
丢下我孤单单朝夕惆怅,未得个美佳人匹配鸳鸯。
或处女或寡妇我都要讲,只求他有才貌满腹文章。
巴州城遍访过无一上相,略有才又无貌总不重扬。
今日里在房中倚窗凭望,见一个美佳人盖世无双。
访得他原配夫早把命丧,这佳人立志节苦守冰霜。
此样人真令我口念心想,他若肯匹配我倒也相当。
到后来做了官接到任上,配一对美夫妻地久天长。
有仪一连抚琴三夜。
且说玉英守节,虽一尘不染,却有顾我自怜、临妆怨命之态。及见有仪,回想丈夫何等才华,何等恩爱,至今独守空楼,垂头丧气,好不感伤。夜闻琴音,心中大怒,曰:“我是何等人物,那来狂生敢以琴音挑戏!”意欲告知婆婆,命人将他耻辱,又想:“他虽挑戏,未说我名,问也奈他不何。”次夜闻琴心中愈怒,想道:“我夫若在,狂生怎敢?”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三夜又闻琴音,心想:“你这狂生把姑娘当作烟花下贱,待我将琴回他一曲,把我玉洁冰清会于琴上,也使狂生知我才华节烈!”即抚《黄鹄》之曲,又弹《柏舟》之诗。有仪听了知其贞操,复又细心融会,音中却带抑扬飘荡,心情撩乱之象,忽大喜曰:“此妇可动!”
时店后有一老姆,有仪请他进房,告以心事,求其进言。老母曰:“此妇从不会人,何处进身?”有仪教以说词,送银一锭,曰:“以此相酬,事成还有重谢。”老姆喜允。侯丫鬟出来,谓曰:“店有狂徒,说你大娘空话,特来告知请究。”丫鬟入禀,玉英曰:“既然如此,叫他进来。”老姆上楼,玉英问曰:“他说我的啥空话?”老姆曰:“倒无别话,不过怜惜之词。他说大娘是天下第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可惜遭逢不偶,将明珠美玉坠于污泥,异卉奇花落于幽谷,不能置之名园画阁,为高人才子赏鉴耳。大娘啥,依老身想来,他言实在不错!只因前人定礼,护卫男子,挖苦妇人,所以如此,老身实为不平。”玉英曰:“何谓护卫,怎叫挖苦?”老姆曰:“大娘啥,你看男子娶亲,死了一个又接一个,还有三妻四妾的,二人有讲有笑,夫妇朝欢暮乐,白日携手唱和,夜晚交颈同宿,何等安逸,何等自在!若妇人死夫,拿个‘节’字把你捆着,弄得孤孤单单,凄凄惶惶,话无人讲,事无人商,心惊胆怕,日短夜长,辗转不寐,泪湿枕裳,实为造孽,言之痛心!这且不讲。惟有梳头挽髻,穿耳束腰,薰体搽面,又把脚包,可怜熬痛忍疼,将那一尺鱼舟裹成三寸莲瓣,受了无限辛苦,方才修成。把你关在空房,将无双美丽,不能闹里争光;盖世仪容,难于人前显众。大娘,你说忧不忧人?若是男妇一样,你看刘老爷那副才貌,那宗品德,那样温和,比令先夫还高百倍!倘把大娘娶来配合,岂非天地生成一对美夫妻乎?”玉英曰:“虔婆,原是来作说客!不看年老,定把你头毛扯尽,贱筋抽完,方消我恨!”叫丫鬟拿皮鞭赶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