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看毕,收了松茗、藏烟。出堂相见毕,送在城隍庙下了。
却说张推官来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台命,即刻去见胡知府,他说并无子侄,不得如老大人之命。”方公道:“岂有此理!他侄儿胡朋,本院曾亲见其人,怎么说没有?他叫侄儿住在外面包揽,说本院不知道么?”说罢,声色俱厉。张推官见方公声口不好,就打一恭道:“容推官再去细问。”告辞出来,又来见胡公道:“昨承老堂翁之命,即去回复按台。按台说令侄胡朋曾亲见过,怎么说没有,后来着恼起来,有几句大不乐的话。我想按台为人甚是执拗的,我们做他下司,凡事要委屈从他,况且如此美事。老堂翁何故太执?”豺公道:“小弟不是托辞,实无其人。昨日老寅翁别后,倒有一个连谱宗侄来拜,但他叫胡同,不是胡朋。”张推官道:“想是晚弟错听了,或者是胡同。老堂翁去问他一问,曾会过按台不曾。此是美事。按台之女,人求之不得者,劝令侄成了,岂不两全其美?”胡公道:“老寅翁见教极是,小弟就去。”送张推官起身,连忙打轿去回拜胡同。叙了几句寒温,就问道:“老宗翁在何处曾会过按台么?”胡同专在世情中走的人,巴不得说按台是他相知,好欣动当事。这是如今游客的习套,个个皆然。便说道:“按台可是方古庵?小侄极蒙方老先生见爱,有些拙作,都极蒙赏鉴。”胡公道:“原来如此!昨日按君托张敝同寅来对学生讲,说他曾见过诗文,有一位令爱要与先生定亲。学生不知是老宗翁,就回了他。按台不悦起来,说学生推辞,敝同寅又来讲,所以特来请教。但说是讳‘朋’,不是讳‘同’字。”胡同心下想道:“按台小姐求之不得,我不如将错就错。等定了亲,不怕他翻悔。”便说道:“小侄原讳“朋”,因去岁援例,所以改的‘同’字。”胡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就去对敝同寅讲,老宗翁也去拜他一拜。”说毕起身。
胡公即来对张推官说了。胡同就改名胡朋,来拜张推官。推官又会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之命,又去见胡知府。说虽有一个侄子叫做胡朋,是他连谱的,所以一时忘了。如今进京乡试,昨日来见,方才省得。本生已见过推官,说愿附婚姻,胡知府说不是他亲族,此生自有父亲,知府不敢主持。”方公笑道:“这都是胡知府的饰词。如今此生既已情愿,就罢了。烦贵厅致意此生,说本院爱其才,所以如此。此处不便相会。我辈既一言为定,叫他速去乡试,明岁或在京中、或在敝乡来相会便是。说他前日相赠之诗,‘春草之期’如今应了。”方公又送他拾贰两程仪。张推官领命而去,出与胡公说了。见是按台女婿,好不奉承,连胡公也又敬他几分,只说他诗文好的,所以动得按台。胡同欣欣得意,耽搁几时,就进京去乡试。方按台也只道定了真胡朋,甚是得意。
闲话休题。早是重阳时候,外面传进各省《题名录》来。方公展开一看,只见“应天第十三名富谷,苏州府吴县人。”方公道:“看来富家年侄中了。”又见顺天《题名录》“五十三名闻友”,想道:“难道这个狂生也中了不成?”看来看去,并没有个胡朋。心中想道:“胡郎的文字该中,为何没有?”过了几时,又是秋尽冬初,就去出巡。
到了临清,只见一路上会试举人纷纷北上。一日,下在察院里,传进帖来,禀道:“苏州富相公上京会试,要求见老爷。”方公就叫请进察院来,道:“恭喜年丈,果然高发了!”富子周道:“不敢。春间相晤,不觉又是仲冬。小侄前日因去扫墓,回来即出城奉送,老年伯台族已荣发了。”方公见他说起春间的话,就想起闻生的事来,说道:“如今那个闻生怎么样了?”富子周道:“敝友已北闱战胜。正有一件不明之事,要告禀老年伯:前日春间,承老年伯台命,命小侄执柯,敝友欣然,次日又闻得贾令亲去拜。及敝友来奉谒,被尊管将他叱辱一番,不知为何?”方公道:“年丈不知,他意将学生送他的诗稿涂抹不堪,批着许多‘不通’,岂非狂妄?”富子周道:“老年伯此语从何处来?”方公道:“贾舍亲去拜他,见了袖了来,岂有错误?”富子周道:“自老年伯行后,尊作现在敝友案头,小侄亲见的。如今且不要论敝友生平谨慎,极服膺年伯,岂肯如此!只说敝友既抹坏了尊作,何疏虞至此,使贾令亲看见,又使他袖来?老年伯明烛万里,还求细察。”方公想了一会,对富子周道:“年丈所论亦是,其中之故,令人难解。”富子周道:“人心叵测,曹无伤之故智,老年伯细察便知。”方公道:“年丈有所闻么?”富子周欲待要说贾有道之事,恐怕方公要究起根由,不便说闻生见柳丝说明,但道:“小侄也无所闻。但贾令亲生平为人何如?问他此稿从何处袖来。敝友笔记,小人认得,拿出批坏的诗,一看便知真假。”方公道:“诗不在此,我叫贾有道来见年丈便是。”就叫家人请贾有道出来。
早已有人对贾有道说了。贾有道有些着忙,隔了一会,才走出来,作揖坐下,向着富子周欠身道:“恭喜天贺!”装出许多假恭敬的模样来。富子周也不理他,正色道:“贾兄,为人处世,以正直为主,再没有作奸设谋不败露的,君子自成君子,小人枉为小人。前日敝友之事,其诗稿现在敝友案头,何曾有涂抹之事?请教贾兄,此诗敝友放在何处,被贾兄袖来?”贾有道满面通红,口中含糊,说不出来。方公见他如此光景,便大怒道:“你这狗才!分明是你的奸计了。你为何如此可恶?”就大骂大嚷起来。富子周见方公如此,倒劝道:“事已如此,老年伯息怒罢。”方公就叫家人立刻逐贾有道出去,向富生道:“这样奸人,如此可恶!倒是学生得罪闻兄了。为何他援例北雍?”富子周就把闻生考坏、纳监之事说了一遍。因说道:“前日他有封家信,中侄特到他令母舅任所,方知他北闱战胜。夏间在广陵时,有一札与小侄,叫小侄向老年伯前代他辩明。小侄因试事羁迟,所以迟至今日方得剖明。”方公道:“不是老年丈说,学生如何晓得?”因叫家人备酒。
少顷,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富子周从容问道:“此事既已说明,可见得非敝友之过。如今敝友既已侥幸,小侄意欲复申前好,仍作冰人,不知老年伯尊意若何?”方公道:“此固老夫之愿!只可恨为奸人所误,小女已许了人矣。”富子周道:“令爱定了何人?”方公道:“亦是贵乡。”富子周正要问,只见传进报来,说奉旨撤了巡方。方公听见,沉吟不语。富子周道:“何以忽有此信?”方公道:“学生官情甚淡,原无意恋此。如今既奉旨撤了,学生也就上疏告病,回里去了。老年丈到都门会闻兄时,代学生致意,说为奸人所卖,乞谅老夫之罪。小女已许人,总是无缘。”封十两程仪送出。富子周见他心事匆匆,也就不问他定了何人,相别进京。方公也就上本告病,收拾回家不题。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到了京里。寻了下处,就访问闻生寓所,到报国寺里来见了闻生,二人大喜,叙阔别之情。闻生先问家中之事,说:“老父、老母好么?”富子周道:“宅上尽皆平安。只是所托敝年伯之事,无以报命。”闻生道:“此老还不信贾有道之计、介蒂小弟么?”富子周道:“说到说明,贾有道立时逐出。只是他令爱已许人矣。”闻生大惊道:“定了甚么人?”富子周道:“小弟正要问时,适值外面传进报来,说撤了巡方,他心事匆匆,我不曾问他。总是既已定了人,就不必说了。”闻生叹息道:“他要定我,又被贾有道这厮害了;我去求他,他又定了人家,可谓无缘之甚!只可惜负了柳丝一段殷殷之意。又说了些闲话。”只得同富子周在京会试不题。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