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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唐子之治长子也,有讼夺其妻者,曰:糜虫许嫁我矣。夺妻者曰:糜虫昨日嫁我矣。问糜虫以谁愿也,不愿夺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夺而夕讼焉,犹可也。主义之既厚,犹女子之既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虫之悔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慎于初,则有终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观其聪明,观其用舍,观其诚伪,观其度量,观其将相之臣,观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试之以言论;既合矣,博之以仁义;既合矣,进之以奇谋。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专之不参也,夫然后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谏受,言悟,才达,智顺,功名可成,福禄可长也。
汪子(琬)着申甫之传,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学古兵法,长于用车。愍帝使之将,既无车又无战士,驱市人以当强敌,以是败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车,请以车喻:有车于此,圆其轴、方其毂,茅其缠牵,躄其骖服,善御者将笑而去之乎,抑鞭毙牛马而强驱之乎?以此决事,知申甫之无能为矣。
昔者唐子问于陈盟(入清为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问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孙传庭者,虽古良将不能过也。其在关中,休兵不动,曰:卒未练,未可用也。朝使数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战大败,贼遂入关。惜哉,孙子不败,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于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胜;不善用兵者,练卒亦败;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孙子之所将,未必皆市人也。大敌卒至,亦可以未练谢乎?凡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达变者能见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论,论孙子之所处,若果不可出,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宁伏剑而死,必不辱身;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名;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军;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驱千万人之肉,委于虎狼之口,而身受败军之辱?以此决事,知孙子之无能为矣。
利才
功名,险道也;君臣,险交也。不必直谏而险,职[直]言亦险;不必临战而险,立朝亦险;不必事暴君而险,事贤君亦险。我之所谓险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禄也,非不虑患、不避祸也。致我之道,以任重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谗相参,非必为之而辄危也,或出于万有一危,则危矣。处险而安者,鄙夫也。处险而险者,君子也。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师饮食有方,衣服有度,着之于经,不厌其繁。所以养其体气,固其寿命,是力学、修身、建业之所先也。人之常情,揃[剪]脱爪发,必相不践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爱其身,且惜其身之所弃也。况豪杰之身,家国倚之,而肯冒梃刃、婴木索乎?彼夫义激气愤、解带自决、暴虎冯河而不反,世皆壮之,称为烈士,是愚夫悍妇之行也,君子不为也。
君子有四不死:权奸擅命,天子敛手,欲救而逆之,如冶鑪燎羽耳。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朋党相訾,有伏戎焉,自贤而非人,自白而浊人,祸不移影。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兴废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则不争,抗言争之,或以激怒。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倾,人不能支,君死矣,国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则过矣。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无益于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乱定,则死之;身死而国存,则死之;身死而君安,则死之。自尧舜以至于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扬名后世泽流子孙者多矣,奚为以死期哉?不知君子之当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设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坚其志也。天下之险莫如蜀江,莫如沧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致富利,乌可废也。道黄陵(黄牛峡)新聂者,必熟识没石;适裸人黑齿者,必谨候风占。是舟人立身于必不死,而后人民赖有舟楫,殊方之货毕至焉。隐中之谗,同体之忌,权幸之处,邪正之交,宫庭之异同,君嗣之便逆,敌人之疑间,若是者,皆功途之没石、风占也,不能谨辟之、曲遂之,则身危功败,为天下笑矣。
吾闻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审定者心也,达险者志也。才者剡也,志者椎也,天下重器,举之难举也;命数不常,测之难测也。江海之险,虽善操舟,或千百而一二覆焉。是以君子为学既成,得君而行,必先委死生于不计。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谐妻泣之而不顾,爱女牵之而不顾,昵子随之而不顾。临事之时,处之必静,见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决。虽谋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虽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发之或不能杀人,以强弓发之则可以贯甲。志坚则才利,亦犹弓之发矢也。昔者蜀大乱而食人肉,冉邻起兵。冉邻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为谍于寇,闻有猎人者于途,一人惧而欲反,其一人曰:进死于釜,退死于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顾,一人数反顾。一反顾,逊不反顾者五步;再反顾,逊不反顾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顾者肉糜于釜,不反顾者乌逝隼集而反命,得寇之形,以战胜焉。由是观之,以死心处死地者成,以生心处死地者败。成败之间,勇怯之分也。
仁师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杀民。后之用兵者,皆以杀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残而反自残,奈何袭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贤主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实有慈心,不握而提,不怀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药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汤武之后,道与谋为二,德与力为二,群雄并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将,皆惨刻少恩,谲诈无实,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非屠府县百十城,杀无辜数千百万人,绝烟火、绝鸡犬之声千百里者,不可以得天下。自二千年以来,时际易命,盗贼杀其半,帝王杀其半,百姓之死于兵者不可胜道矣。可不哀乎!
有帝王者出,岂不号为义兵哉!而不免于杀者五:诱降而杀,受降而杀,掠其刍粮而杀,冒上首功而杀,忿其城之不下而杀。五杀之恶,莫大于屠城。夫城之大者数万户,小者亦万千户,市集穣穣,老幼嬉嬉,妇子依依,一旦尽杀之,尸横屋宇,血满沟浍,夫倾沸鼎以灌螘穴,虽有忍者不为,而何以忍此!夫屠城者有二见:恐其反为敌守也;以威未至之城,使不敢拒我也。是其为谋,亦极拙矣。夫危险之地,人必避之;宽仁之主,众必归之。昔者张献忠之寇蜀也,屠梁万,将至达,唐子之大父郎中号于众曰:贼至必屠,其俛首而死乎,抑杀贼而死乎?众皆愤曰:宁杀贼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