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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泽也,不能越堤防而灌溉。何则?有隔之者也。是故善为政者,刑先于贵,后于贱;重于贵,轻于贱;密于贵,疏于贱;决于贵,假于贱。则刑约而能威。反是,则贵必市贱,贱必附贵。是刑者,交相为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泽乎?恩义之大莫如君臣,亲臣为腹心,政臣为股肱,强臣为拇指,庶臣为毛发,戎臣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乐,疾病同戚,厚之至也。声色不和,贫劳不恤,犹为亢而少恩,况加之以刑罚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专利蔽主、狥私党邪,是民之雠、国之贼也,若之何不刑!爱德为祥,爱杀人之人,斯为爱乎?忍德为凶,忍于杀人之人,斯为忍乎?刑不可为治也,而亦有时乎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养豺狼之官。国有常刑,有变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议之,人主不敢私;变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与。常刑以齐小民,变刑以治元恶。元恶之臣多援要誉,其罪难见,察之而不得其罪,质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狱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无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犹医之治寒疾也。不却谷而饮药,其人必危。疾愈,却药而反谷也不远矣。
格君
明之诸帝,难与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刚敏之资,亦可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虽为非礼,比于鲁之郊禘则相远矣,犹不失人子尊亲之意焉。当时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窜可也。至于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尝以此废政。当时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视人之谏我者,皆杀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虽以严嵩之奸,已发其罪,犹爱而护之,盖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夺如是。虽舜禹复生,且拒其言而不纳,乃进谏者皆折以道学之恒言,固其所厌闻者也。其何能济?何不上言曰: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清静者,道所居也,却尘非清,无欲为清;独处非静,不扰为静。日月照临,氛雾无障,清之象也;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不清不静,则神不存而气偾,偏于所恶,偏于所嗜,是伐性之刃而败道之贼也。黄帝之遗书,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栖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绵绵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则神可以御气,气可以养形,形不坏而长生矣。符箓丹药,道之余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养其身,天子以天下为身,兼天下以养身。黄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于是总其兵师,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灭之;蚩尤作乱,行不由义,虔毒民生,举兵征之,禽蚩尤而诛之。当是之时,天下无害,百姓和乐,五谷丰熟,民人养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时不失其序,风雨不失其时,灾害不生,嘉祥并至,麒麟来游,凤鸟来止。于是上帝嘉之,以为不负所托,予之长龄而上仙焉。是岂有异术哉,清静之所致也。陛下诚能学黄帝之道,居心玄漠,静专纯一,不以好恶扰其心,不以喜怒伤其体,上有黄帝之君,下必有风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职于下,兵革自强,远人畏服,无为而天下大治,岂复有边境之虞哉!臣闻真人者,逍遥物外,无求于人,不可强致者也。易曰“水流湿,火就燥”,言各从其类也。陛下诚能养心复性,群生并遂,是真人之契也。无俟旁求,必驾[驾]羽来朝,指授修治之方矣。世宗闻是言也,必心悦之,可以伐其竞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气,而治理可徐进也。焉用矻矻戆言,使君臣之际至于两伤哉?
庄烈良于世宗,亦可为之君也。继位之始,罢太监镇守及织造之使,专将率以责效,节俭以足国用,此人臣见功之时也。乃使之治兵而兵无用,使之治赋而用不足,盗寇日张,国势日蹙。于是乃复用太监,横征无义[艺],此其计无所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诚可悯也!乃当日之臣,不谅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当是之时,若有明达国事之人,谓温体仁不可用,必举孰可为相者;谓杨嗣昌不可用,必举孰可执兵柄者;谓督镇无人,必举孰可以任将帅。其所举之人,进而问其计,明如指掌,实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战之场,朝受任而夕见功,则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谏而自止矣。我常无食,有可从之而游平凉者,友皆沮之,以为道远难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爱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计也,旦夕无炊,妻子饿死,故不得已而为此行也。诸君诚能为我谋食,不坐困以至于死,虽劝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当日之进言于庄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烦懑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观两朝之臣,无诱君之术,无取信之实,无定乱之才,无致治之学,纷纷然攻权奸,谪横政,彰君过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于身而烟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虽忠直实,蜩螗沸羹也。是谓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后亡,亦与有咎矣。
任相
亡国之道有十焉:有法而无实,国亡;赏罚不中,国亡;用舍不明;国亡;左右誉之而褒显,民安之而贬黜,国亡;百姓困穷,司牧不知,知而不为之所,国亡;百官好利而无耻,国亡;将帅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国亡;御将不得尽其能,国亡;不奴使宦寺,使与国政而号为内臣,国亡;金粟殚竭,不足以厚禄食,养战士,国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乱如桀纣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宫不尝事之人,而环而伺之者百千辈,虽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于是佞以忠进,诈以诚进,其耳目达于宫庭之隐,其推引藉于左右之口,其摇惑假于优人之谐言。使人君入其术者,且自以为聪明过人,无微不见也。于是虐民者以良荐,覆军者以捷闻,功罪倒置,诛赏骇世。忠臣义士肝脑涂地,徒杀其身,而权臣贼阉窃旦夕之富贵,不知皮尽而毛无所附,且安然而自以为得计也。
庄烈皇帝,亦刚毅有为之君也,以藩王继统,即位之初,孤立无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惊不变。忧勤十七年,无酒色之荒、晏游之乐,终于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岂亡国之君哉!而卒至于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当是之时,非无贤才也,袁崇焕以间诛,孙传庭以迫败,卢象升以嫉丧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将,国之宝也,不得尽其才而枉陷于死,使当日者有一张居正为之相,则间必不行,师出有时,嫉无所施,各尽其才,而明之天下犹可不至于亡。然而迹庄烈之所为,虽有居正不能用也。庄烈居高自是,举事不当,委咎于人(如以议和杀陈新甲),无择相之明。执国政者,皆朋党之主,数举数罢,易于敝帚。百职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党,充于朝廷;倾人夺位,险于仪秦;将卒无忌,诛焚劫略,毒于盗贼;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贼如汤武。迨乎季年,主虑瞀乱,无所适从;诛戮亟行,四方解体,而明遂不可为矣。
相者,君之贰也。宗庙所凭,社稷所赖,不可以轻为进退者也。譬之构屋,户牖可以改作,丹垩可以数新,至于栋梁,则一成而不可易。古之为国者,得一贤相,必隆师保之礼,重宰衡之权,自宫中至于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国至于边陲,惟其所措。谗者诛之,毁者罪之,盖大权不在,不可以有为也。国有贤相,法度不患不修,赏罚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毁誉不患至前,田赋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将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库充盈,奴仆慑伏。彼十亡者,皆可无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