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之人有善计者,与之为稼,稼入则倍;与之为丝,丝入则倍;与之为肆,市入则倍。一日过豪贵之门,见其从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则自思曰:吾处于乡里,所与不过升斗之人,所与贾者不过鱼盐之竖,不可以为富也。诚能入于是门,主人幸而亲用我,出我之筹筴以主计管利,必大得所欲,毋徒劳于乡里为也。乃援而得入,而归辞乎其邻。邻之人有尤之者,曰:子误矣。彼之所用,不即子之所习也,子必毋往。不听而去,去之一年,邻之人故往过于豪贵之门,见善计者敝袍而出,面有病色,招之闲所,问之曰:何为若是?曰:主人无所用我,故至于是。邻人笑曰:子何见之不蚤也,彼豪贵之家,猎财自厚,其所用之人,狗马之足、鹰鹞之翮也;其所食之粟,不由稼得;所服之帛假,不由蚕得;所御之器物,不由市得。负子之计以干之,将安所用?吾固知子之必困于此也。于是乃再拜,辞乎主人,随邻人而归。由是人皆谤之,以为固不善于计也。非不善计,不善主也。
存言
中允徐公召用,唐子送之而言曰:甄闻之,言可行也则有功,言不可行也则存其言。以公之贤,复得进用,心有感焉,结中必发,故言之。言之不可行,知之久矣。甄闻之,生养之道三年可就,五年可足,十年可富,政之常也。清兴五十余年矣,四海之内日益困穷,农空工空市空仕空,谷贱而艰于食,布帛贱而艰于衣,舟转市集而货折赀,居官者去官而无以为家,是四空也。金钱,所以通有无也,中产之家,尝旬月不睹一金、不见缗钱,无以通之,故农民冻馁,百货皆死,丰年如凶。良贾无算,行于都市,列肆焜耀,冠服华膴;入其家室,朝则熜无烟,寒则蜎体不申。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男之美者为优,恶者为奴;女之美者为妾,恶者为婢。遍满海内矣。困穷如是,虽年谷屡丰而无生之乐,由是风俗日偷,礼义绝灭,小民攘利而不避刑,士大夫殉财而不知耻,谄媚慆淫相习成风,道德不如优偶,文学不如博奕,人心陷溺,不知所底。此天下之大忧也。征之在昔,天下既定,苟无害民之政,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丰殖者。今也天子宽仁而恤民,兵革偃息,国家无事,享国岁久,勤于庶政,而困穷若此,是公卿之过也。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自古未有国贫而可以为国者。夫富在编户,不在府库。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丘山,实为贫国,不可以为国矣。国家五十年以来,为政者无一人以富民为事,上言者无一人以富民为言。至于为家,则营田园,计子孙,莫不求富而忧贫。何其明于家而昧于国也!
权实
天下奚治?令行则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则不治。令不行者,文牍榜谕充塞衢宇,民若罔闻,吏委如遗。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达,举而易废。始非不厉实也,既则怠,久则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废而自掩之。是以百职不修,庶事不举,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细事纠纷,要政委弃。譬之树木,傍蘖丛缪,而枝干枯朽矣。当是之时,皆谓在位无贤也,行政不善也,良策无出也。是犹牵车者但求厚载,而不顾毂之利转也。若如今之致行者,虽官皆圣哲,政皆尽善,使闳夭散宜生之属议为宪令,周公裁之,召奭贰之,史佚文之,布于天下,亦不能少有补救也。
会稽之东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医治之,久而不除,谢医使去。其父思之,以为是良医也,奈何疗之而病不除。他日窃窥之,见其举药不饮而覆于牀下也,乃复迎医,进以前药,三饮之而疾已。夫国有善政而德泽不加于民者,政虽善,未常入民也,犹石季之饮药也。十口之家,主人虽贤,然令不行于子,则博奕败趋;令不行于仆,则柝汲不勤;令不行于妾,则壶餐不治;令不行于童子,则庭粪不除。以此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骏马病躄,不如驽马之疾驰;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举,是以圣人贵能行也。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其民贫,终岁而赋不尽入。璩里之民,五月毕纳,利蚕也。乃遍询于众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土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树之,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游于北境,见桑焉,乃使民皆树桑。众又曰:昔者阿巡抚(罗阿塔)令树榆于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听,违众行之。吏请条法示于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于民也久矣。乃择老者八人告于民,五日而遍;身往告于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妇人于道,使人问之曰:汝知知县之出也奚为乎?曰:以树桑。问于老者,老者知之;问于少者,少者知之;问于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庐,慰其妇,抚其儿,语以璩里之富于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闻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为诸乡师,而往分种焉。日省于乡,察其勤怠,督赋听讼因之。不行一檄,不挞一人,治虽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树桑八十万。长子,小县也;树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劳而信于众,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亲难喻,无信莫从,所从来久矣。是以治道贵致其实也。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着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以娱人之观听也。君有诏旨,臣有陈奏,官有文书,市有榜谕,此文也。此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奚足恃乎?君臣相亲,朝夕无间,饮食作坐同之,如匠之于器,日夜操作,则手与器相习而无不如意。主臣一心,夜思蚤谋,无谋不行,无行不达,三月必达,终岁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实也。苟无其实,则谨守成法者,败治之公卿也;明习律令者,败治之有司也;工于文辞娴于言貌者,败治之侍臣也。三者非不美也,而专尚焉,则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于内外,称职常多;核其行事,无过可举;问其治功,则无一事之善成,无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风,虽有志之士亦将靡然而不得自尽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虽然,行难矣。近与远异风,少与众异势。门庭之内,常不尽见;伯仲之间,亦有异心,况天下之大乎!海内之地为府百六十二,为州二百二十,为县千一百六十,必官其地治其事者,皆如长子之树桑,而后天下乃治,是不亦难乎?
权者,圣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今夫与一人期,至者十八;与三人期,毕至者十五;与九人十人期,毕至者十一。何则?权不在也。大将居中,提兵十万,副参游守都总以及队百什伍之长,转相贯属,如驱群羊,赍生赴死,不敢先后,何则?权在也。乘权之利,如轴转轮;乘权之捷,如响应声。乘权而不能行,耻莫甚焉。官有万职,君惟一身,贤君之用官,如大将之御众。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万,是则君之用者有万,而凭之者惟十。约而易操,近而能烛。夫尊卑次属,职之恒也,而奚有异?盖不善用之,则万职之利,转而奉之于十;善用之,则十职之修,转而布之于万。十职能修,泽及海内,其功大,功大者赏厚。十职不正,毒及海内,其罪大,罪大者刑重。此舜所以诛四凶也。
唐子之嬖妾生子,唐子甚爱之,而妾不恤。教之不从,则骂之;骂之不从则挞之,挞之不从则去之,改而后已。夫人情之爱,莫甚于妾;人生之重,莫过于母;次于妻者,又莫贵于妾;而轻于去之者,何也?不去则爱不及于子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夫人臣之爱,未必昵于妾也;人臣之重,未必过于子之母也;人臣之贵,未必等于妻也,乃爱之而不忍伤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贵之而不能抑之。斯人也,未尝操刃,而百千万亿之刃肆行杀伤,有不期然而然者。当是之时,虽上有贤君,惠泽日施,宽恤日行,考绩日严,流杀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
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