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伯夷、少连、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乱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师亟称之。自夫世多浊行,人有矫情,不知贤哲时驾时息之道,而乃迹其所处,昧其所怀;迹其所乐,昧其所忧。于是以富贵为陋,贫贱为高;卿相为污,野人为洁;乱不出,治亦不出;桀纣招之不来,尧舜招之亦不来。若此者,禽鹿之类也,论于贤哲之隐,如龙与蚓,其辨远矣。
天地之气,不能有解而无闭;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无亏;九渊之龙,不能有升而无潜;蚓螘之族,不能有启而无蛰;历数之运,不能有清而无浊;圣人之道,不能有兴而无废。此际穷之厄,亦时极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顺之。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顺之者藏其身而母丧其宝焉。昔者吕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岁而死,一东海之老布衣耳。当其七十九岁之前,年老困穷,无以资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冲,行旅往来者多,身自执炊卖饭以给食。此市贩者之所羞,闾里少年之所笑也。吕望则安之,乐为贱行以没世,岂常以其兵法奇计出干诸侯,而望身封东海、泽流子孙哉?故夫贤哲之隐,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鹰扬而龟息者也。非以为名高也。
为学之道,制欲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堕其名。博学智士,蹈此者多矣。此无他,欲败之也。人之情孰无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则弃之,是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处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温;穷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芦壁之屋,不如楠栋之居。此数者,君子岂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时,则丑其美而甘其恶者,是何也?盖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带,是械我也;衣其锦绣,是涂墨我也。
唐子饮酒,其妻烹瓜以进。唐子甘之,食之而饱。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则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东,见筑防者,语同舟者曰:吾闻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脔之味,能败十世之德。乃今于兹见之。夫脔瓜之辨岂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则不知耻,势位不如人则耻之。贤者不与立则不知耻,妾妇不为礼则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陕之南有嵇生者,家贫而好读书,三试三黜,愠而归里。有娶妇者,召客饮酒,其延之上坐者,尽豪贵人也。酒数行,主人出玉卮劝客,以奉豪贵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惭,若无所容其身者。归谓其父曰:主人出玉卮劝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贫贱也。人不可以不富贵。我若不富贵,无以生为也。既而李自成入关,嵇生迎之,伏谒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饮我以玉卮者至,则伏地请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饮子之家,子不饮我以玉卮。使我今日饮子之家,子其饮我以玉卮乎?陕之人至今以为笑。士之欲洁其身者,毋耻于玉卮之不及,则几矣。
大命
岁饥,唐子之妻曰:食无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犹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犹不足,子则奚以为生也?曰:然则七糠而三粞。邻有见之者,蹙额而吊之曰:子非仕者与,何其贫若此也,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鱼在江河,则忘其所为生,其在涸泽之中,则不得其所为生。以江河之水广,涸泽之水浅也。今吾与子在涸泽之中,故无所资以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犹哭。问: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织席,终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织帛,终身无完席。业过其父,命则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叹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时,人无寝敝席者也;今之时,人鲜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至于绣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问疾,不答。登楼而望,慨焉而叹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与地终也!吁嗟人乎!病之蚀气也,如水浸火。吾闻老聃多寿,尝读其书曰:吾惟无身,是以无患。盖欲窃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为祟与?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则为厉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为祟。原也发而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见神见鬼,神语鬼语,魂已上天,魄已入渊,可畏也。使当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见其师之迷乱,往卜于郑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为祟。则至湘水之滨,备牲沉玉以穣其灾,原或免于死乎?妇人自杀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类与?不然,原亦贤者也,营营青蝇无伤正直,丘中有麻,益见高蹈。彼岂未之诵与?而以父母之身饱渊鱼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为忠祟!伍员不忍其父之死,托身雠国而为之弑其君,身为乱贼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为孝祟。宋襄公为仁祟,季路为义祟,荀息为信祟,奚啻是哉!庄周伤道丧世乱由于利欲,而矫之以虚无。虚无非差也,无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读其书,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诋尧舜、诋仲尼,纵横颠倒,莫测其端。卒之其心无主,如火烬尘散,与利欲同归于灭亡。是为道祟。忠孝大伦也,仁义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祸人之国,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闻祟有二:有外祟,有内祟。内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内祟也。心智闇塞,执见罔觉;血气偾张,往而不反;趋歧为正,发狂为圣。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为妖矣。岂必彭生形见、申生人语,而后为祸哉!春秋是非之准也,其所予夺,大异常见。人以为忠,而春秋以为非忠;人以为孝,而春秋以为非孝;人以为仁,而春秋以为非仁;人以为义,而春秋以为非义;人以为信,而春秋以为非信;人以为道,而春秋以为非道。明于此,而后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