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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当是时,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我知汝折辱圣主,为王莽报仇者也。妇闻之大惊,以为与客争斗也,疾趋来视之,唐子告之故。妇笑曰:君自无所发愤,严光何罪焉。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母老无食,乃出而远游,度熊耳之山,几为虎伤;困于会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长子,再辱于燕,垝于滑卫汝淝之间。如是者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谓其妻曰: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
或与唐子论隐,曰:隐者辟世,犹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犹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尧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见桀而逸,见尧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尧不为麋鹿,遇桀不为犬豕,适于时而已矣。曰:豪杰失志,与沮溺游,顾瞻卿相之位,得毋动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诸身,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披衣而兴,目用明,耳用聪,口用言,体用仪。非故为动也,当昼则然也。及其灭烛而寝,虽有锦绣丹青之文,不欲观也;虽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听也;虽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尝也;虽有冠带舆盖之美,不欲御也。非故为静也,当夜则然也。顺时而隐,犹当夜而寝也。当是之时,加以卿相,富以黄金,是犹夜起寝者,与之观色而听音、甘味而乐游也,岂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无治无乱之世,不可得而见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见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与草木并生,与鸟兽并游,不见城郭,不见朝市,无锦耀褐,无车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处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谓大患?腰领不能当挺创,面目不能当戮辱,腹肠不能当症结,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是谓大患。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显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谓有身。何谓无身?人皆有生,我独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独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是谓无身。爱者欲中其爱,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为的也,岂不殆哉!我不自爱,孰能爱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谓无患也。
养重
苟非仕而得禄,及公卿敬礼而周之,其下耕贾而得之,则财无可求之道。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虽然,身为贾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无溺。昔者荆州大水,饥者万人。张居正为政,皆食而活之。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赖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无田而无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处于居正门下,大则贵,小则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进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骆纯,曰殷正,以文学称。杨荣为相,使使奉书币二,而属之于布政使曰:骆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怀其人久矣,君其为我致之来。于是骆子贫而无妻,教生徒于乡里;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骆子受书币,越三日而启行;殷子辞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劝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杨公之贤,可与为交,且力能进用我也。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车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岁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终身隐而不出焉。
夫荆士、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节者,食足也。节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岂不重乎!其在古昔,诸侯能恭俭者,保国之君也;大夫能恭俭者,保家之主也。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若数口之家,有五十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无饥矣;有百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亩之田,俭而有蓄焉,可以周亲戚邻里矣。顾有此田实难。无则固穷,有之则俭守勿失、以遗子孙,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见宾,有款门者,仆妇以一简一笺[笺]入:简署黄山道人方熊(乌程方熊,字飞崖,有带湖草堂集、南浔文献志,不知是否此人),笺[笺]乃人所为“赋归黄山”诗也。诗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与作诗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乐其有乔林幽谷乎,乐其有鸣鸟游鱼乎,乐其茅宇场圃之安乎?古之贤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虽乐其有此,而所乐不在焉。流俗同尚,与之言仁义道德,则或非之;以为是者,亦悦于名,不得其实,非若渴之遇饮,饥之遇食也。有实致之行者,则以为迂而不悦,岂惟师友,且无可与之为邻者。于斯际也,若可不求食而无饥,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圣即性而善,贤者动于遇而善,未贤者择所处而善。目不睹营营之形,耳不闻穣穣之声,居不见巍巍之象,所以远习也。市朝之间,岂不可以为学哉?不于动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见山而后乐,见水而后乐,乐不在心而在外,则山与水虽远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尧峰(在吴县灵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遗唐子以巨篁之根。与之处数日,见其身如丘山、神如渊水,无疾言,无矜色,无流视,无倾听,心服其静,而自憾未能也。去数旬而复见,则憔悴枯槁,面有忧色。问以胡为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给,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静于象而不静于心者也。然则见山而适,有夺其山者而不适;见水而适,有夺其水者而不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则乔林幽谷犹之城郭市廛也,鸣鸟游鱼犹之优伶歌舞也,茅宇场圃犹之峻宇雕墙也。
贞隐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资,布帛稻麦人之所养,奚必珍宝?败屋之瓦废墙之砾,人之取之则无遗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贤人乎!贤而不致于用,吾见其不瓦砾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岂徒大伦之不可废哉?恩以成材、义以致用也。今夫弓之为物,可以御暴可以定乱,物之可贵者也。然而良工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发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则亦筋弛角拨弦绝已耳。虽有良材,天下之弃材也;虽有良工,天下之弃工也。身犹弓也,父犹良工也,君犹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观于川者,心虽乐之,非所愿也,不得已也。
古无许由。许由者,是庄周之荒言也夫。当是之时,谋尊灭仁,谋富灭义,争城争地,覆军杀将,血流海内。驰说之士不骛于西则骛于东,不骛于东则骛于西;黄金在前,白璧在后,天下之士大夫相斗而取之,如群犬之攫骨也。庄周恶之,则为之言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请致天下于夫子。许由曰:我居于林而饮于河,我何以天下为哉。其设为斯人也,犹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伦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冒陵,五谷不播,笑踞高山,视民如蛙鳖,虽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尧必诛之,着之戒命曰:后世有行坚而僻,无君臣之义,不同百姓之忧者,有如此许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尧舜,若遇其时,愿为夔龙之家奴,出则从轮,入则操帚,饱其食余之食,暖其弊垢之衣,死则裂帷而葬之,荣莫大焉,尊莫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