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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以明圣之君于正道也,不专驱于贵宠,惑于嬖媚,不弃疏远,不轻幼贱,又参而任之。故有周之制也,天子听政,使三公至于列士献典,良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无败也。
末世则不然,徒信贵人骄妒之议,独用苟媚蛊惑之言,行丰礼者蒙愆咎,论德义者见尤恶,于是谀臣又从以诋訾之法,被以议上之刑,此贤士之始困也。夫诋訾之法者,伐贤之斧也,而骄妒者,噬贤之狗也。人君内秉伐贤之斧,权噬贤之狗,而外招贤,欲其至也,不亦悲乎!
世有莫盛之福,又有莫痛之祸。处莫高之位者,不可以无莫大之功。窃亢龙之极贵者,未尝不破亡也。成天地之大功者,未尝不蕃昌也。
帝王之所尊敬,天之所甚爱者,民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甚爱,焉可以不安而利之,养而济之哉?是以君子任职则思利民,达上则思进贤,功孰大焉?故居上而下不重也,在前而后不殆也。书称“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自公卿以下,至于小司,辄非天官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爱,忠臣不敢以诬能。夫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诛罚,况乃犯天,得无咎乎?
五代建侯,开国成家,传嗣百世,历载千数,皆以能当天官,功加百姓。周公东征,后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见爱如是,岂欲私害之者哉?此其后之封君多矣,或不终身,或不期月,而莫陨坠,其世无者,载莫盈百,是人何也哉?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兼利外内,普天率土,莫不被德,其所安全,真天工也。是以福祚流衍,本枝百世。季世之臣,不思顺天,而时主是谀,谓破敌者为忠,多杀者为贤。白起、蒙恬,秦以为功,天以为贼。息夫、董贤,主以为忠,天以为盗。此等之俦,虽见贵于时君,然上不顺天心,下不得民意,故卒泣血号啕,以辱终也。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是故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
且夫窃位之人,天夺其鉴,神惑其心。是故贫贱之时,虽有鉴明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皆疏骨肉而亲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马。财货满于仆妾,禄赐尽于猾奴。宁见朽贯千万,而不忍赐人一钱;宁积粟腐仓,而不忍贷人一斗。人多骄肆,负债不偿,骨肉怨望于家,细民谤讟于道。前人以败,后争袭之,诚可伤也。
历观前世贵人之用心也,与婴儿等。婴儿有常病,贵臣有常祸,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过。婴儿常病,伤饱也;贵臣常祸,伤宠也。父母常失,在不能已于媚子;人君常过,在不能已于骄臣。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痫;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是故媚子以贼其躯者,非一门也;骄臣用灭其家者,非一世也。或以背叛横逆不道,或以德薄不称其贵。文昌奠功,司命举过,观恶深浅,称罪降罚,或捕格斩首,或拉髆掣胸,掊死深阱,衔刀都市,僵尸破家,覆宗灭族者,皆无功于民氓者也。而后人贪权冒宠,蓄积无极,思登颠陨之台,乐循覆车之迹,愿裨福祚,以备员满贯者,何世无之?
当吕氏之贵也,太后称制而专政,禄、产秉事而握权,擅立四王,多封子弟,兼据将相,外内盘结,自以虽汤、武兴,五霸作,弗能危也。于是废仁义而尚威虐,灭礼信而务谲诈。海内怨痛,人欲其亡,故一朝摩灭而莫之哀也。霍氏之贵,专相幼主,诛灭同僚,废帝立帝,莫之敢违。禹继父位,山、云屏事,诸婿专典禁兵,婚姻本族。王氏之贵,九侯五将,朱轮二十三。太后专政,秉权三世。莽为宰衡,封安汉公,居摄假号,身当南面,卒以篡位,十有余年,自以居之已久,威立恩行,永无祸败,故遂肆心恣意,私近忘远,崇聚群小,重赋殚民,以奉无功,动为奸诈,托之经义,迷罔百姓,欺诬天地。自以我密,人莫之知,皇天从上鉴其奸,神明自幽照其态,岂有误哉!
夫鸟以山为卑而橧巢其上,鱼以渊为浅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之者饵也。贵戚惧家之不吉而聚诸令名,惧门之不坚而为作铁枢,卒其以败者,非苦禁忌少而门枢朽也,常苦崇财货而行骄僭,虐百姓而失民心尔。
孔子曰:“不患无位,患己不立。”是故人臣不奉遵礼法,竭精思职,推诚辅君,效功百姓,下自附于民氓,上承顺于天心,而乃欲任其私知,窃君威德,以陵下民,反戾天地,欺诬神明,偷进苟得,以自奉厚;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为朝露之行,而思传世之功,譬犹始皇之舍德任刑,而欲计一以至于万也。岂不惑哉!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以兆民为通计。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巿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为非则奸宄,奸宄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征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七月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也。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敖博弈为事;或丁夫世不传犁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惟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傅以蜡蜜,有甘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
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妇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愦愦,皆易恐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上漏下湿,风寒所伤,奸人所利,贼盗所中,益祸益祟,以致重者不可胜数。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