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问:“风俗如何可变?”曰:“如何可变,只且自立。”
只问到肯綮处,朱子便推开。
226安定规模虽少疏,然却广大着实;如陈古灵文字极好,尝见一丰碑说孔子之道,甚佳。此亦时世好,故此辈人出,有“鲁一变”气象。其後遂有二先生,若当时稍加信重,把二先生义理继之,则可以一变;而乃为王氏所坏。
幸有王氏,若早信重伊川,久已北辕东海矣。
227问:“当时如此积渐将成,而坏於王氏,莫亦是有气数?”曰:“然。”
惟王氏未大被其害,惜救弊不胜耳。
228胡安定、石守道诸人说话虽粗疏,却尽平正;如古灵文字都好,只如谕俗一文,极为平正简易。
为文字得此四字,可爱,为人、为治得此,更可爱。
229孙、石辈忽然出来发明一个平正道理云云。○孙明复恶胡安定。○石守道只是粗,若其名利、嗜欲之类,直是打叠得伶俐。
连味数段,胡、石、孙大约胜周、程,大约未染禅宗,去道未远。惜其学无人传,不获见其详耳。安定之学则得孔子之正传矣,孙先生恶之,则别是一派也。
230胡安定於义理不分明,然是甚气象。
试看孔子之门,“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惟以“三物”与及门“学而时习之”。宋人发明义理,正是达麽义理之宗也。先生议安定於义理不分明,岂知正是安定过於周、程处乎?
231“安定讲论今有传否?”曰:“并无。薛士龙尝以书问之,回书云『并无』,如当时取湖州学法以为太学法,今此法无。今日法乃蔡京之法。”又云:“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後便论道,如二苏直是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
安定说得义理平正明白,无一些玄妙。近有一辈人别说一般惹邪的详说话,禅亦不是如此。只是不曾见那禅师,便是被他笑。
方叔珪称“本朝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於汉、唐,只缘是要去小人”。先生曰:“小人如何不去得?自是不可合之物,观仁宗用韩、范、富诸公是甚次第。只为小人所害,及韩、富再当国,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经念佛,缘是小人在傍故耳。”
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汉、唐,有此理乎?或其所谓人物,非真人物也。又谓“只缘要去小人”,仆更伤心矣。世有恶衣菲食,昼夜焦劳,为社稷生民办边疆、选兵将之小人乎?世有袖手吚唔,不习行一业,不斡旋一事,间谈间着,在下在上皆苟安忍耻,岁币媚敌之君子乎?
232陈烈字季慈。行甚高,然古怪太甚,使其知义理之正,是如何样有力量?惜其只一向从一边去。
季慈行高,使朱子目为“古怪太甚”,则其为学必有异於人;若知先生辈之义理,早为无用人矣,乌能佐十五太尉起兵匡济乎?
233陈好行古礼,其妻厌之而求去。
元不才,勉行古礼四十年,妻妾无异辞,每以其无志期作女圣为憾。今见季慈之妻厌礼求去,乃觉天之福我妻妾之可幸矣。
234神宗与群臣说话,往往领略不去。才与介甫说,便有“於吾言无所不说”的意思。可惜有“咸有一德”之君臣,而宋人之成习反胜。卒致大谋不就,三百年痼疾莫之或疗,殆天祚辽、夏、金、元而祸时夏,非人之所能为也。
235何万着论云:王文正公当国以来,庙论主於安静,凡有建明,便以生事归之。英宗要改作,神宗尤欲更新天下,难得恰好却又撞着介甫出来承当,所以作坏得如此。
看是作坏。朱子亦不解此。
236“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惜渠学术不是”。曰:“渠初来要做事,到後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它直是藐视一世。”
宋家一世原该藐视。只有程明道、常彝甫颇晓此中滋味,而担当骨力又不足。
237明道、横渠初见时,皆许以峻用。
明道、横渠在宋儒中原有可爱处,只不幸而生於宋,亦被人坏耳。
238富韩公当再用时,与韩魏公在政府十余年,皆无所建明,不复如旧时;若范文正公当此,定不肯回。
弼原无本领,只是念佛人耳。看在政府十余年,一无建明,本色见矣。文正亦第文人之雄,非有为之人也,观办西事可见。
239荆公作参政,第二日便措置理财,徧置回易库以笼天下之利,谓周礼泉府之职正如此。却不知周公之制只为天下之货有不售云云,初未尝以此求利息也。
孔明治蜀、交吴识力,人都不晓,只子敬颇略见的,孙权、周瑜皆梦昧如隔山。神宗、荆公苦心高识难为宋人道,故托周礼泉府法为之。其实一朝臣子,二百年南北史官,皆梦想不到肯綮处,皆开间口,睁冷眼,指摘热肠人举动。呜呼伤哉!
240国家百年承平,其实规模不立,特幸其无事耳,若有大变,岂能支耶!
既知如此,而不以荆公为是,何也?
241新法之行,虽明道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但王氏行得来有害,若使明道为之,必不至恁地狼狈。
他处朱子皆明道、伊川为一,当时作史者亦无明文,不知大程与二程已是两家,与朱子更两家。但史书与宋儒书皆与荆公冰炭,吾亦谓明道亦犹伊川、朱子矣,见是编乃知明道不以新法为非。故荆公当群阻新法之时,独与明道议,特用为条例司。朱子既抹倒荆公经济,因明道望高,又不敢非之,故又为“使明道行之不至狼狈”之说。噫!古今是非,尽由书生之口哉?
242新法之行,荆公用明道作条例司,皆是望诸贤之助。想见其意好,後来尽背初意,所以诸贤不从。明道行状不载条例司事。
为何不载?书生之心,蔽偏甚矣。
243神宗尝问明道云:“王安石是圣人否?”明道曰:“『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圣人气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圣人为?”曰:此言最说得荆公着。
观神宗一问,明道一对,吾许公为三代後第一人,殆不误矣。
圣人之问,以其德行、经纶兼优也;“公孙”之对,以其遭阖朝挠阻,不及周公处流言之变,不失其常度也。神宗之问固推拟过分,程子之对亦止言其非圣人耳,非贬斥也。
244荆公德行,学则非。
直口许荆公德行,朱子亦有不得不服荆公处;但学术不合,遂非之耳。岂知自己学术更非耶?
245介甫之心固欲救人,然其术足以杀人,正如医者将砒霜与人吃,云云。
荆公所办,正是宋家对症之药,即治疮之砒霜,破块之巴、黄,犹之治虚劳之参、苓也;惜为书生妄谈医理所乱耳。
246因语荆公,陆子静云:“他当时不合於法度上理会。”语之云:“法度如何不理会?只是他所理会非三代法度。”
朱子只向文字口纸上理会,亦是不理法度的;只与象山拗,便如此说,若遇荆公,他又口说“正心、诚意”了。
247问:“荆公节俭恬退,素行亦好。”曰:“他当时作此事已不合『中』,如孔子於饮食、衣服之闲,亦岂务灭裂?它当初便只苟简,要似一苦行然。”
当宋时,与宋君、宋臣而言“中”,便是乡原话。一代君臣,先生辈道学,并不曾上正路头去走,并言不得“过”、“不及”,更何从与之言“中”乎?荆公苦处只自知耳。吾友法乾王氏为吾辩宋儒,明尧、孔旧道,怒叫曰:“兄真王安石也。”予曰:“然。荆公,赵家社稷生民之安石;仆,孔门道脉学宗之安石也。”如今世盈世章句、帖括,静坐、着述,文人耳;曾无一人在“三物”道上。只与讲“去口笔,为习行”,“去禅宗,为经济”,尚敝舌无用,又何暇言莫紧“过”,莫漫“不及”乎?
248荆公学术之谬,见识之差,误神庙委任。
若使公遇朱晦庵,必亦谓其学术谬,见识差,误孔子学脉,误宋朝士风。吾阅是编,敬服宋儒中两人矣。朱子心目中一人容不下,吕东莱却包得朱、陈两派,俱厚交终身。程伯子虽未能直接周、孔,而能陆王、朱许两派道学俱宗之。王荆公经济之儒,亦识见政事同志同才,能於乾坤中包括三路,岂可与书生、文人冒儒道者,同日语哉?
249介甫心术隐微处都不曾攻得,却只是把持。
先生是另一等把持耳!
250龟山长於攻王氏。
以无用学究误经世君子,杨时之罪上通於天,朱子偏称他“长於攻王氏”。吾人生两间,不思习行圣道,不去经世济民,只去口舌攻人,孔门罪人也,不愧朝廷币聘哉!
251王氏新经尽有好处。
凡朱子称许,皆是荆公短处。朱子乐与己合也。
252陈後山说:“荆公学唤作转般仓”云云;东坡云:“荆公之学未尝不善,只是不合要人同己。”此皆说得未是。荆公之学自有未是处耳。
其未是处,亦是染於宋家文人、书生瘟疫也。朱子却正憾其不尽合宋人,指其是处为未是也。
253荆公作字说,解佛经二段。
作字说,解佛经,荆公大谬处也。吾不遑问其是否,只做此工夫,便谬。
254唐埛力疏荆公,对神宗前叱荆公,云云。初,埛附荆公,荆公不收用,故後诋之。埛初欲言时,就曾鲁公借钱三百千,後得罪逐,曾监取其钱而後放行。
埛真小人,疏荆公当朝恶数,称快腐儒之心矣。神宗不能斩之,不及桓公之任仲父远甚,乌能成一匡之烈哉?
255荆公、坡公之学皆不正,但东坡之德行那里得似荆公。
朱子服荆公德行,亦有时服他学问,盖荆公大半与朱子同,惟到强宋,遂千里矣。
256荆公後来全不用许多儒臣,也是各家都说得没理会。如东坡以前进说“要出来整理弊坏”,後来荆公做出,东坡又却尽的翻转云:“也无一事可做。”如拣汰军兵,也说“怕人怨”,削进士恩例,也说“士人失望”云云。
文人常态也。道学人无能为,又信口翻转更甚。故孔子复生,亦以先变文人、书生、禅宗之习,而後人才出;亦必不听文人、书生、伪学之言,而後事功以下阙。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