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學編卷三
性理評
延平謂朱子曰:“渠所論難處,皆是操戈入室。須從源頭體認來,所以好說話。”
“從源頭體認”,宋儒之誤也;故講說多而踐履少,經濟事業則更少。若宗孔子“下學而上達”,則反是矣。
“渠初從謙開善處下功夫來,故皆就裏面體認。今既論難,見儒者路脈,極能指其差誤之處。自見羅先生來,未見有如此者。”
朱子雖逃禪歸儒,惜當時指其差誤猶有未盡處。只以補填禮、樂、射、禦、書、數為難,謂待理會道理通透,誠意正心後,方理會此等,便是差誤。夫藝學,古人自八歲後即習行,反以為難,道理通透,誠意正心,乃大學之純功,反以為易而先之,斯不亦顛倒矣乎!況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斷無真通透、真誠正之理。即使強以其鏡花水月者命之為通透誠正,其後亦必不能理會六藝。蓋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遠,自以為道明德立,不屑作瑣繁事。一者,略一講習,即謂已得,未精而遽以為精。一者,既廢藝學,則其理會道理、誠意正心者,必用靜坐讀書之功,且非猝時所能奏效。及其壯衰,已養成嬌脆之體矣,烏能勞筋骨,費氣力,作六藝事哉!吾嘗目擊而身嘗之,知其為害之钜也。吾友張石卿,博極群書,自謂秦、漢以降二千年書史,殆無遺覽。為諸少年發書義,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複起講,力竭複偃息,可謂勞之甚矣。不惟有傷於己,卒未見成起一才。比其時欲學六藝,何以堪也!祁陽刁蒙吉,致力於靜坐讀書之學,晝誦夜思,著書百卷,遺精痰嗽無虛日,將卒之三月前,已出言無聲。元氏一士子,勤讀喪明。吾與法幹年二三十,又無諸公之博洽,亦病無虛日。雖今頗知憤恨,期易轍而崇實,亦惴惴恐其終不能勝任也。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者,此豈男子態乎!差毫釐而謬千里,不知誰為之崇也,噫!
勉齋黃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經傳,遍交當世有識之士,雖釋、老之學,亦必究其歸趣。
今世為學,須不見一奇異之書,但讀孔門所有經傳,即從之學其所學,習其所習,庶幾不遠於道。雖程、朱、陸、王諸先生語錄,亦不可輕看,否則鮮不以流之濁而誣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時,因誤用功於釋、老,遂沾其氣味,而吾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不能滌此歧途之穢,豈非宋、元來學者之不幸哉!
余細玩朱子語錄,亦有恍悟性學本旨處,但無如曾、孟者從旁一指,終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糊塗塗又仍歸周、程所說。或曰:“悟學宗如是其難。吾子天資猶夫人也,而謂獨明孔子學宗,吾滋惑矣。”予曰蓋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難,頗志於學,兼讀朱、陸兩派語錄,後以心疾,無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專程、朱之學。乙巳丙午,稍有日進之勢。丁未,就辛裏館,日與童子輩講課時文,學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毀廬中,廢業幾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殺。既不讀書,又不接人,坐臥地炕,猛一冷眼,覺程、朱氣質之說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學,原非孔子之舊。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學之說,為後二千年先儒救參雜之小失,為前二千年聖賢揭晦沒之本源。倘非丁未廢歇,戊申遭喪,將日征月邁,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問其誤否哉!
至若求道而過者,病傳注誦習之煩,以為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造道入德;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說。學者利其簡便,詆訾聖賢,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側辟固陋,自以為悟。
此朱子極詆陸門之失處。然由孔門觀之,則除“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外,其他失處,恐亦朱門所不能盡免也。
其於讀書也,必使之辯其音釋,正其章句,玩其辭,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然為己務實,辨別義利,毋自欺,謹慎獨之戒,未嘗不三致意焉,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從遊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喻,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於言,進道難則憂形於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諸生問辯,則脫然沈屙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辭之傳,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試問如孔門七十子者,成就幾人?天下被治平者幾世?明行吾道而異端頓熄者幾分?我夫子承週末文勝之際,洞見道之不興,不在文之不詳而在實之不修,奮筆刪定繁文,存今所有經書,取足以明道,而學教專在六藝,務期實用。其與端木、言、卜諸子以下,最少言語,至於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學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詩書高閣,至宋而周、程諸儒出,掀精抉奧,鼓動一時,自謂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獨知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學也,立經義、治事齋,可謂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門末流之失而獨宗孔子之經典,以六藝及兵農、水火、錢谷、工虞之類訓迪門人,使通儒濟濟,澤被蒼生,佛、老熄滅,乃其能事也。而區區章句如此,謂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曆、兵機,亦皆洞究淵微。文詞、字畫,騷人才士疲精竭神,嘗病其難;至先生,未嘗用意,而亦皆動中規繩,可為世法。
天文、地志、律曆、兵機數者,若洞究淵微,皆須日夜講習之力,數年曆驗之功,非比理會文字可坐而獲也。先生既得其淵微,奈何門人錄記言行之詳,未見其為如何用功也!況語及國勢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憤之至矣。則當時所急,孰有過於兵機者乎!正宜誘掖及門,成就數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遲者相與其事,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乃其居恒傳心、靜坐主敬之外無餘理,日燭勤勞、解書修史之外無餘功,在朝蒞政,正心誠意之外無餘言,以致乘肩輿而出,輕浮之子遮路而進厭聞之誚。雖未當要路,而曆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見也。莫謂孔、孟之暫效魯、滕,可如子遊、子賤、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聖賢,躬行政績多實征,近今道學,學問德行多虛語,則所謂“天文、地志、律曆、兵機,洞究淵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會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揚子雲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韓子駁之云:“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聖賢,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壞爛。所謂存什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楊、墨而楊、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義,貴王賤霸,而仁義果崇,王果貴,霸果賤。至大經大法,如班爵、班祿、井田、學校,王道所必舉者,明則明,行則行,非後世空言之比,正子貢所稱“賢者識其大者”。子雲贊之一語頗易,文公議之。今朱子出,而氣質之性參雜于荀、揚,靜坐之學出入於佛、老,訓詁繁於西漢,標榜溢于東京,禮樂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舉自若也,人材之不興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于世何功,于道何補!然賴其講解,朝廷猶以四書、五經取士,周、孔之文不至盡沒,有志于學者承襲其跡,以主敬靜坐求道,不至盡奉釋、道名號,與二家鼎峙而已。若問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則絕傳久矣。黃氏遽謂“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豈惟不足俟聖人于百世,恐後世有文人之雄如韓子者,亦不免其議也。
果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無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內則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則儼然肅然,若對神明云云。其窮理也云云,字求其訓,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自表而達裏,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別黑白,辨其節目,若數一二云云,而後為有得焉。若乃立論以驅率聖言,鑿說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糾紛,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為學者之大病,不痛絕乎此,則終無入德之期。蓋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間,讀書者眾矣,未有窮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義精,養深積盛,充而為德行,發而為事業云云。入而事君,則必思堯、舜其君,出以治民,則必以堯、舜其民。
李氏此贊,體用兼該矣。仆不必詳辯。但願學者取朱子之主敬窮理與孔門一質對,取朱子之事業與堯、舜一質對,則其學宗之稍異判然矣。總之,于有宋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寧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庶幾學則真學,聖則真聖云爾。
言論風旨之所傳,政教條令之所布,皆可為世法。而其'考諸先聖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則以訂正群書,立為準則,使學者有所依據循守以入堯、舜之道,此其勳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諸先聖而不謬”等語何其大,而乃歸之訂正群書乎?夫朱子所以盡力於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篤服於此者,皆以孔子刪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學成內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魯人不能用,又不能薦之周天子,乃出而周遊,周遊是學教後不得已處;及將老而道不行,乃歸魯刪述以傳世,刪述又周遊後不得已處。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遊,是不知孔子之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壯即學刪述,教弟子亦不過是,雖講究禮樂,亦只欲著書垂世,不是欲於吾身親見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況孔子之刪述,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正恐後人馳逐虛繁,失其實際也。宋儒乃多為注解,遞相增益,不幾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氾濫之流乎!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輯先儒之說而斷以己意,彙別區分,文從字順,妙得聖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標的。又使學者先讀大學以立其規模,次及語、孟以盡其蘊奧,而後會其歸於中庸。尺度權衡之既定,由是以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之書,則將無理之不可精,無事之不可處矣。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