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李氏曰:“羅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潔;充之以廣大,體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極其至。漢、唐諸儒無近似者。”又是一聖人!宋固多聖人乎?
陳氏協曰:“先生可謂有德有言之隱君子矣!李公侗傳其學。公歿之後,既無子孫,及其遺言不多見於世。嘉定七年,郡守劉允濟始加搜訪,得公所著遵堯錄八卷,進之於朝。其書四萬言,大要謂藝祖開基,列聖繼統,若舜、禹遵堯而不變。至元豐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創為功利之圖,浸致邊疆之侮。是其畎畝不忘君之心,豈若沮、溺輩索隱行怪之比耶!”
元祐、元豐之獄,迄無公論。要之荊公之欲強宋本是,而術未盡善。苟安者競為敵,洪水罔績,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嶽群牧無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周氏坦曰:“觀先生在羅浮山靜坐三年,所以窮天地萬物之理,切實若此。”
原來是用此功,豈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從靜坐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裏,結茅水竹之間,謝絕世故四十餘年,簞瓢屢空,怡然自得。”試觀孔子前有“謝絕世故”之道學乎?
先生從羅仲素學,講讀之余,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若是者蓋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昔孔門固有講誦,乃誦其所學,講其所學。如誦三代之禮、講三代之禮以學禮,誦樂章,講樂器、樂音、樂理以學樂,未有專以講誦為學者。至於危坐終日以驗未發氣象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聖百王所未聞也。今宋家諸先生,講讀之餘,繼以靜坐,更無別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無不自是出耶?何孔門師弟之多事耶!
先生資稟勁特,氣節豪邁;而充養純粹,無複圭角。精純之氣,達於面目,色溫言厲,神定氣和。語默動靜,端詳閑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於事若無可否。及其應酬事變,斷以義理,則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純備,學術通明,求之當時,殆絕倫比。然不求知於世,而亦未嘗輕以語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學者亦莫之識,是以進不獲行于時,退未及傳之於後。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樂者於畎畝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將至。蓋所謂“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幾焉!
合二段觀之,則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聞惡而信,聞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數百年而後出一大聖,不過數人輔翼之。若堯、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顏、曾,直如彼其難,而出必為天地建平成之業,處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斷無有聖人而空生之者。況秦、漢後千餘年間,氣數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輩不可多得,何獨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馳馬數裏而歸。後來養成徐緩,雖行二三裏路,常委蛇緩步,如從容室中也。問:“先生如何養?”曰:“先生只是潛養思索。他涵養得自是別,真所謂'不為事物所勝'者。”
孔子但遇可憫可敬,便勃然變色;忽而久,忽而速,似為事物所勝,乃是聖人。釋氏父子兄弟亦不動心,可謂“不為事物所勝”,卻是異端。
古人云“終日無疾言遽色”,他真個是如此。尋常人叫一人,一二聲不至,則聲必厲;先生叫之不至,不加於前也。尋常人去近處必徐行,出遠處必行稍急;先生出近處也如此,出遠處亦只如此。又如坐處壁間有字,某每嘗亦須起頭一看;若先生則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則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為事物所勝,大率如此。
行遠不加急;叫人不至,聲不加大;坐處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間豈有此理乎!莫謂“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之孔子不如此,雖伯夷、柳下惠亦斷非如此氣象。
先生居處有常,不作費力事。
只“不作費力事”五字,不惟贊延平,將有宋一代大儒皆狀出矣。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儒者不費力,誰費力乎!試觀吾夫子生知安行之聖,自兒童嬉戲時即習俎豆、升降,稍長即多能鄙事,既成師望,與諸弟子揖讓進退,鼓瑟,習歌,羽籥、幹戚、弓矢、會計,一切涵養心性、經濟生民者,蓋無所不為也。及其周遊列國,席不暇暖而輒遷,其作費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藝,吐餔握發以接士,制禮作樂以教民,其一生作費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當國鈞,開八百之祚于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猶堪為五霸之用。雖為布衣,布散三千人於天下,維二百年之國脈,其士風之塌壞,猶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氣”,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輔世澤民,參贊化育故也。若夫講讀著述以明理,靜坐主敬以養性,不肯作一費力事,雖曰口談仁義,稱述孔、孟,其與釋、老之相去也者幾何!
先生廳屋書室,整齊瀟灑,安物皆有常處。其制行不異於人。亦嘗為任希純教授延入學作職事,居常無甚異同,頹如也。真得龜山法門。
當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無甚異同乎,又焉得以“頹如也”為德容乎?其與龜山之混跡同塵,一矣。宜朱子稱為“真得龜山法門”也。
問:“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云'終日危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曰:“這處是舊日下的語太重。今以伊川之語格之,則其下功夫處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靜得極了,便自見得是有個覺處,不似別人。今終日靜坐,只是且收斂在此,勝如賓士。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禪入定。”
看朱子前日所言,絲毫未穩,皆不難自駁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進,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獲及門矣!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只可虛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臨折戴則不得也。吾聞一管姓者,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于泰山中,止語三年。汪之離家十七年,其子往覓之,管能預知,以手畫字曰:“汪師今日有子來。”既而果然。未幾,其兄呼還,則與鄉人同也。吾遊北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禪數月,能作詩,既而出關,則仍一無知人也。蓋鏡中花,水中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于吾性廣大高明之體哉!故予論明親有雲:“明而未親,即謂之明,非大學之明也。”蓋無用之體,不惟無真用,並非真體也。有宋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靜極有覺為孔子學宗,則斷不敢隨聲相和也。
問:“延平先生何故驗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而求所謂中?”曰:“只是要見氣象。”陳後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見未發氣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問:“此與楊氏於未發前體驗者,異同何如?”曰:“這個亦有些病。那體驗字是有個思量了,便是已發;若觀時恁著意看,便是已發。”問:“此體驗是著意觀,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觀觀之。”
觀此及前節,則宋儒之不為禪者鮮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亂孔、孟之真者”。愚謂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亂孔、孟之似耳。
某舊見先生時,說得無限道理,也曾去學禪。先生雲:“汝恁地懸空理會得許多,面前事卻又理會不得?道亦無奇妙,只在日用間著實用工夫處理會,便自見得。”後來方曉得他說,故今日不至無理會耳。
原來朱子亦曾學禪,宜其濯洗不淨者,自貽伊戚矣!延平謂之曰,“汝懸空理會許多,而前卻理會不得。”理會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無理會,以今觀之,日用間還欠理會。蓋二先生之所謂“面前事”,較釋氏之懸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見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猗歟先生,果自得師。身世兩忘,惟道是資。精義造約,窮深極微,凍解冰釋,發於天機。乾端坤倪,鬼秘神彰,風霆之變,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蟲,人倫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貫之,其外無餘;縷析毫差,其分則殊。體用渾全,隱顯昭融,萬變並酬,浮雲太空。仁孝友弟,灑落誠明,清通和樂,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優哉遊哉,卒歲以嬉。
前資稟勁特二段已極推崇,此祭文中寫狀,尤極酣濃不遺餘力,延平雖賢,恐未能當之。昔吾寄書于友人任熙宇,因其長刀筆事,內有“蕭、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語,任答書雲:“凡譽人失實,即是自己離道。仆之駑下,輕誣以蕭、曹,即道兄須臾之離道。”予當時讀至此,悚然若魂飛,驚愧無地,自謂與任老相交,得力於此書者不淺也。朱子何其見游、楊諸公之明而推其師之侈也!抑篤服之切,不覺其過情歟?乃於靜坐之說,亦明不以為然,又可疑也。
朱子曰:“胡文定曰:'豈有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此語好。”
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則只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二論、家語中明明記載,豈可混哉!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