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征君孫鍾元先生書
某發未燥,已聞容城孫先生名,然第知清節耳。弱冠前為俗學,枉度歲月,懵懵不知道為何物。自順治乙未,頗厭八股習,稍閱通鑒、性理、諸儒語錄,乃知世間有理學一脈。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節著,連年來與高弟介祺尤屬莫逆。德駕旋容時,已稟老親,同王法幹裹裝出門,將進叩,老親複以澇後不諳路,恐遭楊子之悲阻之,逾年則聞複南矣。恭祝綾辭,蒙介翁不外、玷賤名其末。迨讀先生歲寒居文集寄介翁劄,不知過聽何人之言而儕之郡賢列,見之不勝惶愧!今在天地間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學不加進,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飛共城旁!茲先大母去世,服闋矣。幸大父猶康健,欲曲求俞允,今歲中一炙道範,未審得遂否也。敝庠耿師,東郡人也,以告休南歸,去先生七十裏,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門下。
某靜中猛思,宋儒發明氣質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變化氣質之惡,三代聖人全未道及。將天生一副作聖全體,參雜以習染,謂之有惡,未免不使人去其本無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聖盡性之旨而授世間無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禮、樂、射、禦、書、數,故曰“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故曰“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聞,而某長治賦、某長禮樂、某長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農、某刑、某禮、某樂之舊,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學者,心性之外無餘理,靜敬之外無餘功。細考其氣象,疑與孔門若不相似然。即有談經濟者,亦不過說場話、著種書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學二編,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習而複孔門之舊。以先生之德望卜之,當易如反掌,則孟子不得專美於前矣。論今天下朱、陸兩派互相爭辯,先生高見,平和勸解之不暇,豈可又增一爭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憂,以為雖使朱學勝陸而獨行於天下,或陸學勝朱而獨行於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陸合一,同行于天下;則終此乾坤亦只為當時兩宋之世,終此儒運亦只如說話著書之道學而已,豈不堪為聖道生民長歎息乎!粗陳一二,望先生靜眼一辨,及時發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後二千年之新轍,則斯道幸甚,斯民幸甚!臨楮南望,不勝想慕戰懼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
某聞氣機消長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數使然也;方其消極而長,否極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數使然也。然粵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氣機者,率皆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卒為天地造實績,而民以安,物以阜。雖不幸而君相之人竟為布衣,亦必終身盡力于文、行、體、用之實,斷不敢以不堯、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時虛浮之局,高談袖手,而委此氣數,置此民物,聽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終身窮究于文、行、體、用之實,斷不敢以惑異端、背先哲者肆口於百喙爭鳴之日,著書立說,而誤此氣數,壞此民物,負此天地於不可為也。
自漢、晉氾濫於章句,不知章句所以傳聖賢之道而非聖賢之道也;競尚乎清談,不知清談所以闡聖賢之學而非聖賢之學也。因之虛浮日盛,而堯、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藝之學,所以實位天地,實育萬物者,幾不見於乾坤中矣。迨於佛、老昌熾,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空之,一歸於寂滅,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無之,一歸於升脫,莫謂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人倫、世故舉為道外,並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視為累礙贅餘矣,哀哉!倘於此有堯、舜、周、孔,固必回消為長,轉否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幾衍道脈於不墜,續真宗於不差,而長泰終有日也。奈何趙氏運中,紛紛躋孔子廟庭者,皆修輯注解之士,猶然章句也;皆高坐講論之人,猶然清談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氣稟本有惡,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為六賊者相去幾何也!
故仆妄論宋儒,謂是集漢、晉、釋、老之大成者則可,謂是堯、舜、周、孔之正派則不可。然宋儒,今之堯、舜、周、孔也。韓愈辟佛,幾至殺身,況敢議今世之堯、舜、周、孔者乎!季友著書駁程、朱之說,發州決杖,況敢議及宋儒之學術、品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懼一身之禍而不言,委氣數於終誤,置民物於終壞,聽天地於終負,恐結舌安坐,不援溝瀆,與強暴、橫逆內人于溝瀆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遠也。
某為此懼,著存學一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詩書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身實習之,終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編,大旨明理、氣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氣質雖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氣質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謂有惡,其所謂惡者,乃由“引、蔽、習、染”四字為之崇也。期使人知為絲毫之惡,皆自玷其光瑩之本體,極神聖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沒後二千年無人道此理,而某獨異,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誹謗先儒;將舍所見以苟就近世之學,而仰觀三代聖賢又不如此。二念交鬱,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聞先生有佳錄,複明孔子六藝之學,門人姜姓在州守幕實笥之,歡然如久旱之聞雷,甚渴之聞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飲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裏外有主張此學者矣,猶未知論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諸儒手書,有雲,“此間有桴亭者,才為有用之才,學為有用之學,但把氣質許多駁惡雜入天命,說一般是善,其性善圖說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氣質,氣質之外無性'等語;殊新奇駭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學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當今之時,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誰乎!所恨家貧親老,不得操杖親炙,進身門下之末。茲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請教,祈以所著並高弟孰長禮、樂,孰長射、書,孰為體用兼優,不惜示下,使聾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進,真一時千載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僅以性、學編各一紙,日記第十卷中摘一頁呈正,不勝南望愷切想慕之至!
學辨一
性亦須有辯,因吾友法幹王子一言,徹底無纖毫齟齬,莫有能發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學之說,將偕吾党身習而實踐之,易靜坐用口耳之習,為手足頻拮据之業,非存性空談之比。雖賢者不能無顧惜故窠、憚於變革之意,幸相舉辯難,不厭反復。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遺脫,不能盡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複患足瘡,不能赴學,惟坐臥榻,謄存學稿。聞王子來會,乃強步至齋,出所謄以質王子。甫閱一葉,遽置之幾,盛為多讀書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無多,恐誦讀消耗,無歲月作實功也。倘禮樂嫻習,但略閱經書數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誦讀不多,出門不能引經據傳,何以服人?”予曰:“堯、舜諸聖人所據何書?且經傳,施行之證佐;全不施行,雖證佐紛紛,亦奚以為?今存學之意若行,無論朝廷、宗廟,即明倫堂上,亦將問孰嫻周旋,孰諳絲竹,孰射賢,孰算勝,非猶是稱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儕自視雖陋,倘置身朝堂,但憂無措置耳,引經據傳,非所憂也。”王子曰:“射禦之類,有司事,不足學。須當如三公坐論。”予曰:“人皆三公,孰為有司?學,正是學作有司耳。辟之于醫,黃帝素問、金匱、玉函,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制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制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謂明醫乎?愚以為從事方脈、藥餌、針灸、摩砭,療疾救世者,所以為醫也,讀書取以明此也。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黃,並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讀盡天下書而不習行六府、六藝,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節、精一藝者之為儒也。
王子曰:“棟樑材自別,豈必為檁榱哉?”予曰:“棟樑亦自拱把尺寸長成,成時亦有皮幹枝葉。世豈有渾成棟樑哉?”王子曰:“藝學到精熟後,自見上面。幼學豈能有所見?”余曰:“幼學但使習之耳。必欲渠見,何為哉?”王子曰:“不見上面,何與心性?”余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闕党童子將命,使之觀賓主接見之禮,有下于夫子客至,則見客求教尊長悚敬氣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則見夫子溫、良、恭、儉、讓,侃侃、訚訚氣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藝之學,不待後日融會一片,乃自童齠即身心、道藝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習見無限和敬詳密之理,豈得謂無所見!但隨所至為淺深耳。講家解一貫章,有謂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貫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從一而貫。夫用功於貫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豈得曰'六藝非心性'也?”
王子曰:“禮樂自宜學,射禦粗下人事。”余曰:“賢者但美禮樂名目,遂謂宜學,未必見到宜學處也;若見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惡粗,是後世所以誤蒼生也。”王子曰:“第見不足為,若為,自是易事。”余曰:“此正夫子所謂'智者過之'。且昔朱子謂'要補填,實是難',今賢弟又謂'易'。要之,非主難,亦非主易,總是要斷盡實學,不去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學,日與弟子拈矢彎弓,甚可欽也!”王子曰:“晦夫叔嘗言,'射為男子事,何可不習!'余曰:“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豈若真學一複,戶有經濟,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澤乎!”王子曰:“六藝之學,誠有功於乾坤。”予曰:“不但爾也。子產云,曆事久,取精多,則魂魄強。今于禮樂、兵農無不嫻,即終身莫之用而沒,以體用兼全之氣還於天地,是謂盡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終。故曰學者,學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學終無行日矣。以賢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學未深,似無可戀惜,而猶難挽回如此,況彼已立崖岸者乎!”因複取首數篇進曰:“幸終觀之!”王子閱畢,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為臣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誰辦哉!”撫卷歎息久之。餘曰:“某急就三存編,以為天生某,使複明此學而已,非身見之材也。欲進之孫征君,藉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別。伊尹聖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攬豪傑,自為奉天救民之舉,必待成湯之三聘乎?張良志複韓仇,亦嘗聚眾百餘,何不決於自為而終屬沛公乎?蓋天生王者,其氣為主持世統之氣,乃足系屬天下,非其人不與也。儒者教世,何獨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學即過人,而師宗不立。如龍所至則氣聚成雲,否則不可強也,況愚之庸陋不足數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辭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會王子。因論風言複閏十二月,有諸?王子曰:“此間亦頗聞。”予曰:“噫!豈非學術不明,吾儒誤於空言,無能定國是者乎!使吾党習諳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堯命羲、和,教以欽天授時及考驗推步之法,堯蓋極精於曆。因言帝王設官分職,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堯命司徒,授以匡、直、勞、來等法,舜命士師,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樂,授以直溫、寬栗等理及依永和聲、無相奪倫等法,成王置農官,授以錢鎛、銍艾、耕耦等法。觀命官之典,厘成之詩,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藝之學者,則袖手高坐,徒事誦讀,固非所以為臣子,亦豈所以作君父哉!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