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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世官之弊
虞夏用人,止于世族。今观《商书》,一则曰“敷求哲人”,一则曰“旁招俊乂”。伊尹、莱朱、巫咸、傅说,诸大臣皆非亲旧,然则立贤无方,汤盖用此致治矣。其后周公往往言之,亦未得尽行。管蔡之叛,周公虽逆知之,必不敢言,言则必不用管蔡。当时习俗已久,决谓周公间亲间旧,而忠言反为薄论,孟子所谓“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者,正此谓也。武王数纣之恶,曰“官人以世”。此岂独纣之罪,自唐虞以来已如此矣。然武王虽恶纣之世官,而亦未能改,积习之常,久则难变也。孟子日:“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以今言之,何不得已之有?即朝释耒耜,暮登槐衮,人亦安之矣。又通论之,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楚之昭、屈、景,其子孙盘据,苗裔婵嫣,虽贪如狼、狠如羊、蠢如豕、虣如虎,皆用之。而当时秀民才士,屈于族姓而老死田野者,不知其几矣。惜哉。,至秦用客卿,汉用刀笔,而此弊始除。迨东晋六朝王、谢、崔、卢辈,各据显位,谓之华腴膏粱,又踵前弊矣。南之并韶,北之侯景,皆愤族姓之下,至于作乱。景在江南,求娶于王、谢不得,乃按剑日:“会须令吴儿女作奴!”虽其凶悍出于天性,致乱亦有由矣。则汤之立贤无方,固虞夏以来所未有也。
封建难复
封建之弊,不特见于周秦之际,而已见于三代之初。盖舜之时.蛮夷尝猾夏矣。,而命皋陶以修五刑、五流之制。有苗尝非率矣。,虽命禹以徂征,卒之以舞羽干而格。夫蛮夷、有苗,皆要荒之外,王政所不加者也。而士师足以治之,不战足以服之,则当时四岳十二牧所统之国,其谨侯度而不勤征讨也。审矣。此在唐虞则然也。盖家天下自夏始,大封同姓,而命之曰藩屏王室,自周始,然三代之封建,岂得已哉。!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商,武王不得而易。用是知封建非殷商圣人意也。势也。故封建之弊,亦遂始于夏而成于周。是以禹一传而启有有扈氏之征,再传而仲康有羲和之征。夫有扈之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而已,羲和之罪曰“沉湎于酒,畔宫离次”而已。二罪者以法议之,则诛止其身。使其人生于汉世,则一廷尉足以定其罪,而启与仲康必命六师以征之,且纪其事曰“大战”,曰“徂征”,又曰“歼厥渠魁,协从罔治”,则兵师之间,所伤众矣。至于周衰,人心未离而诸侯先叛,天子拥空名于上,而列国擅威命于下,因循痿痹,以至于移祚,谓非封建之弊乎?总之,时不唐、虞,君不尧、舜,终不可复行封建。谓郡县之法出于秦,而必欲易之者,则书生不识变之论也。夫置千人于聚货之区,授之以梃与刃,而欲其不为夺攘矫廉,则为之主者,必有伯夷之廉、伊尹之义,使之靡然潜消其不肖之心而后可。苟非其人,则不若藏梃与刃,严其检制,而使之不得以逞。此后世封建之所以不可行,而郡县所以为良法也。王绾、淳于生之徒,乃欲以三代不能无弊之法,使始皇行之,是教盗跖假其徒以利器,而又与之共处也。则亦不终日而刃劘四起矣。[杨升庵曰:封建起于黄帝,而封建非黄帝意也。;土官起于孔明,而土官非孔明意也。势也。封建数千万年,至秦而废。土官历千百年,川之马湖安氏,弘治中以罪除;广之田州岑氏,正德中以罪除,而二郡至今利之。倘有言复二氏者,人必群唾而众咻之矣。封建之说,何以异此!
井田不可行
井田未易言也。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二百亩,再易之地三百亩,则田土之肥瘠所当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则民口之众寡所当周知也。农民每户授田百亩,其家众男有余夫,年十六则别受二十五亩。士、工、商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每口受二十亩,则其民或长或少,或为士,或为商,或为工,又所当周知也。为人上者,必能备知闾里之利病详悉如此,然后授受之际,可以无弊。盖古之帝王,分土而治,自公、侯、伯、子、男以至孤卿、大夫,所治不过百里之地,皆世其土,子其人。又如邾、莒、滕、薛之类,亦皆数百年之国,而土地不过五七十里,小国寡民,法制易立。有国者授其民以百亩之田,壮而畀,老而归,不过如后世富家,以祖父世有之田,授之佃客,程其勤惰以为予夺,校其丰凶以为收贷,其东阡西陌之利病,皆以少壮之所习闻,虽无俟乎。考核,而奸弊自无所容矣。降及战国,大邦凡七,而幺么之能自存者无几,诸侯之地愈广,人愈众,井田之法虽未全废,而其弊已不可胜言。故孟子云:“令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又云:“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可见当时未尝不授田,而诸侯之地广人众,考核难施,故法制废弛、奸弊滋多也。至秦人尽废井田,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地以致赋。蔡泽言:“商君决裂井田,废坏阡陌,以静百姓之业而一其志。”夫曰静曰一,则可见周授田之制,至秦时必是扰乱无章、轻重不均矣。汉既承秦,而卒不能复三代井田之法,盖守令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授其奸弊无穷。虽慈祥如龚、黄、召、杜,精明如赵、张、三王,既不久于其政,则岂能悉其土地民俗之所宜,如周人授田之法乎?则不过受成于吏手,安保其无弊?后世盖有争田之讼,历数十年而不决者矣。,况官授人以田,而欲均平乎?是以晋太康时,虽有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之制,而史不详言其还受之法。未几五胡云扰,则已无所究诘。直至魏孝文始行均田,然其立法之大概,亦不过因田之在民者而均之,不能尽如三代之制。一传而后,政已圮乱。齐、周、隋因之,得失无以大相远。唐太宗口分世业之制,亦多踵后魏之法,且听其买卖而为之限。至永徽而后,则兼并如故矣。盖自秦至今,千九百余年,其间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三百年,而其制尽隳矣。何三代贡、助、彻之法,千余年而不变也?盖有封建足以维持井田故也。封建废而欲复井田,不其难乎。!况夫井田之制,沟浍洫涂甚备,凡为此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含、徙城郭、易疆陇不可为也。纵使尽能得平原旷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十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使其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迁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自非至愚,孰肯以数十年无用之精神,行万分不一成之事乎?知时变者,可以思矣。[汉中郎区博谏王莽日:“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区博之言,可谓至论。宋儒张横渠必欲行井田,且曰“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呜呼,何言之易也。!朱子犹惜其有志未就而卒,智不如区博远矣。
三书纪周穆王之贤
夫子定《书》,自周成、康后,独存穆王作《君牙》、《冏命》、《吕刑》三书。欲知穆王用人与其训刑之意如是明审,可知穆王之为人不坠先烈矣。韩退之作《徐偃王庙碑》,乃曰“偃王君国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义。时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得八龙骑之,西宴王母于瑶池忘归。诸侯贽于徐庭者三十六国。”如退之说,则夫子所取三篇可以无传。今观穆王三篇,其命君子为大司徒,则自谓文、武、成、康之遗绪,其心忧危,若蹈虎尾、涉春冰,必赖股肱心膂而为之辅翼也。其命伯冏为太仆正,则自谓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至有“仆臣谀,厥后自圣”之言,非惟见任君牙、伯冏之得人,且知其饰躬畏咎也。其命吕刑以侯也。则历告以谨刑罚、恤非辜,虽当耆年,而其心未尝不在民。反谓之“不在天下”,何耶?《吕刑》中有云:“王享国百年,耄荒。”言时已老矣。,而犹荒度作吕刑以诰四方,荒度之义,与荒度土功同。太子晋称周无道者,曰夷、厉、宣、幽而不及穆,可为明证。
周过其历之谬
自古有天下之长久唯周。论者亦谓周过其历,此未之深考耳。武王灭殷百八十七年而厉王流彘,称共和者十四年,国无主也。而宣王立至幽王十一年犬戎灭周,合前共二百五十七年。周辙东而天下不复宗矣。,似拥虚器,不亡犹亡也。汉以二百一十年,唐以百二十余年,宋以百五十余年,俱有中断之厄,治日少而乱日多,盖自古记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