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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穷途说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难,吾出家以来,本欲遍游天下,以求胜我之友。胜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胜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惮弃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旧县。入旧县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实胜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胜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胜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况年纪又老,脚力不前,路费难办乎?是以就龙湖而栖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终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龙湖为龙湖长老者,则深有僧;近龙湖居而时时上龙湖作方外伴侣者,则杨定见秀才。余赖二人,又得以不寂寞,虽不可以称相知,然不可以不称相爱矣。老死龙湖,又何疑焉!
两年以来,深有稍觉满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闻,逃去别住,余乃作书寄之,大略具在《三叹余音》稿中矣。杨定见劝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盖念我年老费力,又以深有自是,决不听我故也。复引《论语》“不可则止”之语以重劝余,余谓“不可则止”之语在后,而“忠告善道”之语在先,今不闻“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则止”自止,何耶?况此语本为疏交泛交而发,若深有与我三人者,联臂同席十余年矣,学同术,业同方,忧乐同事,徒弟徒孙三四十人视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盖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义如此,今纵忠告而不听,尤当继之以泣,况未尝一言,而遂以为不可乎?余谓连尔亦当作一恳切书与之,诸徒弟徒孙辈亦当连名作一书与之,彼见众人俱以为言,即有内省之念矣。况深有原是一老实之人,只为无甚见识,又做人师父,被人承奉惯了,便觉常闻非耳。若人人尽如常闻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闻之先,本无失德也,虽不言可也。今既乱以皮鞭打常闻矣,犹然不得快活,复怨怒上山,造言捏词,以为常闻赶之,日夜使其徒众搬运粮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时人不堪劳,则为恶极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视而不作书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见尚不省,乃谓和尚尚不听我等之言,而欲深有听和尚之言,必不得也,况人都说是和尚赶他上山去耶!余谓既说是我赶他去,则尔此书尤不容于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热赶之罪,是一举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书矣。即他不听,而彼此之心已尽,我热赶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纵然是我赶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来,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为也,乃反以我为不必何耶?
法华方便品说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为佛之贞实,一闻妙法,能无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请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
夫此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见耳,三乘圣人犹不可以遽语,而况于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虽曰声闻之选,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泽也久矣。其为庆快,当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记述当时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记者,安知卓吾子读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苟有妙法可记,卓吾老子虽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经二十八品,品品皆说妙法莲华,至求其所谓妙法莲华者竟不可得。呜呼!此所以为妙法莲华也欤!
金刚经说
《金刚经》者,《大般若经》之一也。吾闻经云:“金最刚,能催伏魔军,普济群品,故谓之金刚云。”人性坚利,物不能坏,亦复如是。故忍和尚为能大师说此经典,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尔见性成佛,一何伟也!
说者谓朱夫子曾辟此语,以为得罪于吾圣门。不知朱子盖有为也,盖见世人执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毁形易服,遗弃君亲之恩而自畔于教,故发此语,初非为全忠与孝,能尽道于君臣父子之间者设也。使其人意诚心正而伦物无亏,则虽日诵《金刚》,亦何得罪之有?今观朱夫子平生博极群书,虽百家九流靡不淹贯,观其注《参同契》可见矣。然则学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诚意之实,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于有所。有所则有住,有住则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故曰:“心不在焉,视不见,而听不闻。”而生意灭矣。惟无所住则虚,虚则廓然大公,是无物也。既无物,何坏之有?惟无所住则灵,灵则物来顺应,是无息也。既无息,何灭之有?此至诚无息之理,金刚不坏之性,各在当人之身者如此。而愚者不信,智者穿凿,宋人揠苗,告子助长,无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几无息灭,是自欺也。故经中复致意云:“应生无所住心。”是心也,而可与不忠不孝削发异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说
青原有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有沩仰、临济二宗,所谓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于六祖而盛于马祖,盖自马祖极盛,而分派始益远耳。故江西马大师亦以祖称,以其为五家之宗祖也。虽药山诸圣咸嗣石头之胄,而机缘契悟,实马大师发之,马祖之教不亦弘欤!唯其有五宗,是以其传有五灯。因其支分派别,源流不绝,则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继焰,明明无尽,则称之曰灯。其实一也。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灯之所由以传以续也。在我后人,宁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觉大师与南阳忠国师,虽未暇叙其后嗣,然其见谛稳实,不谬为六祖之宗明甚。乃《传灯》者即以己意抑而载之旁门,何其谬之甚欤!余故首列而并出之。
隐者说
时隐者,时当隐而隐,所谓邦无道则隐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为难也。
若夫身隐者,以隐为事,不论时世是也。此其人盖若有数等焉:有志在长林丰草,恶嚣寂而隐者;有懒散不耐烦,不能事生产作业,而其势不得不隐者。以此而隐,又何取于隐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愿弃人世如陶弘景辈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鲁连子者乎?志趣超绝,不屈一人之下,如庄周、严光、陶潜、邵雍、陈抟数公者乎?盖身虽隐而心实未尝隐也。此其隐盖高矣,然犹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为身心俱隐,无得而称焉。
嗟夫!大隐居朝市,东方生其人也。彼阮公虽大,犹有逃名之累,尚未离乎隐之迹也。吾谓阮公虽欲为东方、冯道之事而不能,若冯公则真无所不可者矣。
三教归儒说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尧之让舜也,唯恐舜之复洗耳也,苟得摄位,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颜之陋巷,非尧心欤!自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何也?以诸子虽学,夫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
论汇
论交难
以上皆易离之交,盖交难则离亦难,交易则离亦易。何也?以天下尽市道之交也。夫既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离病之,则其交也不过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尽则疏;以势交通者,势去则反。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势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劝,而后交始难耳。况学圣人之学而深乐夫得朋之益者,则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从也。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难也,是以终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谓孔子固难遇,而七十子尤难遘也。
吾又以是观之,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阳为圣人,则炎汉宗室既以为篡位而诛之;阴为市井,则屠狗少年又以为穿窬而执之。非但灭族于圣门,又且囚首于井里,比之市交者又万万不能及矣。吾不知其于世当名何等也!
强臣论
臣之强,强于主之庸耳,苟不强,则不免为舐痔之臣所谗,而为弱人所食啖矣。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于强也。颜鲁公唯弗强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于谗;李怀光唯不得已于强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难而遂反于谗。皆千载令人痛恨者。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则所谓强臣者,正英主之所谓能臣,唯恐其礼待之不优者也。
乔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贼。”吾以是观之,使老瞒不遭汉献,岂少一匡之勋欤?设遇龙颜,则三杰矣。奈之何舐痔固宠者专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谗毁,驱天下之能臣而尽入于奸贼也!敦之咎王导曰:“不听吾言,几致灭族!”夫晋元帝其初盖奴虏不尽之琅邪耳,非王导无以有江左,至明也。一有江左,即以刁协为腹心,而欲灭王氏何耶?晋孝武亦幼冲之主也,非谢安出东山,则桓温之逆谋其遂必矣,后乃代温位而居其任,故能却百万之师,杀苻融而降苻朗也。既幸无事,而道子之谗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于谗贼之口也,尽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装于广陵之下,欲由此还东矣,乃未就而疾作,伤哉!于是桓玄篡位,刘裕代晋,强者终能自强,而不敢强者终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强国之臣,能强人之国而终身不谋自强,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强臣也,故言强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谲奸论
谲莫谲于魏武,奸莫奸于司马宣王。自今观之,魏武狡诈百出,虽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马宣王竟夺其颔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故曹公之好杀也已极,而魏之子孙即反噬于司马。司马之啮曹也亦可谓无遗留矣,而司马氏之子孙又即啖食于犬羊之群。青衣行酒,徒跣执盖,身为天子,反奴虏于鲜卑,戮辱于厥廷之下也。一何惨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见之欤!然则天之报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报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谲之无益、奸之受祸也。故作《谲奸论》以垂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