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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女眷们看座奉盅,俱可意会。堂楼两桌,左边首座是梁氏滑氏,右边首座是巴氏祝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老樊伺候的。
东楼两桌皆幼妇,南边首座吴氏姜氏,北边首座齐氏陈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赵大儿伺候的。且说堂楼交谈,这个说“亲家母恭喜”,那个说“孩子好长身腰”,这个问“乳食够吃不够吃”,那个笑“明日没啥给小相公”。内中也有叙家常、诉苦处的,剌剌不休。惟这东楼上,袅娜团簇,娉婷辐辏。这个看那个柳眉星眼,那个看这个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笋露袖,桌子下莲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颊早生红晕;馔略下箸,罗带早怯纤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离座。堂楼上客,鸦阵欲寻暮投之处;东楼下客,蝶队各恋花宿之枝。王氏虚套留住,众客各各辞谢。
巴氏爱女,仍旧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别的出了后门,只听的笑语纷纷,各坐轿乘车而去。惟有姜氏默然无言,跟夏鼎女人上车而回。
此时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师傅,起个法名叫做悟果。绍闻作揖致谢。又摆茶食,盘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师傅去世,庵内无人。我有个徒弟,今年十五六岁,独自守门。我回去罢。”王氏送了一盘子素食果品,说:“捎回庵里与他师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满月时再来。”相辞而去。
一夕晚景无话。
及到次晨,绍闻想起议定张类村老伯做文、苏霖臣老叔写金的话,正当备席叩恳。写了帖子,放在拜匣。饭后携定双庆,登门送启。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临,二公俱应允了。
及至请日,碧草轩搭椅围桌,爇炉烹茗,专候二位老父执光降。却说张类村瞒了杜氏,说是宋门街有人请做屏文,早驾了车,直上萧墙街来。到了胡同,进小南院来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厨妪对说道:“张爷已在小南院,等苏爷到了,一同进来。”少刻,苏霖臣到轩,绍闻恪恭尽礼。差德喜请张类村。
请过两次,只管说去,却不见来。及第三回,方才请到轩上。
苏霖臣道:“老哥好难请,候的久了。”张类村道:“老牛舐犊,情所难禁。”苏霖臣道:“老哥闲院极多,移近着些,早晚看看,岂不便宜?”张类村道:“若说这个房下,有什么妒忌,真正冤死他。只是拙荆老糊涂,心内没分寸,见小厮亲的太过火,把他形容的无以自存,所以惹起气来。朋友们外明不知内暗的情节,叫我白白的受人笑话。霖老,你说该怎的哩。”
苏霖臣道:“这个住法,毕竟难以为常。”张类村道:“我尝五更鼓自想,我这一生没有一点亏负人的事,怎该老来惹气。天之报我,当不如是。大约前生必有造下的孽,所以这个儿子不早生,偏晚生;不叫那个生,偏叫这个生。象如孝移公老哥,第二个孙子,比小儿只小三四个月,岂不是他为人正直,忠厚之报。”
二人攀谈,不觉日已傍午,绍闻排列肴核果品,举箸献爵,铺毡行礼。二公那里肯受,拉不住,早已叩了下去。坐定说道:“小侄母亲年过望六,戚友置屏相贺,再三推阻,适然小侄又生了一子,众人坚执不依。说齿届古稀,又有含饴弄孙之乐,定于次月十五日演戏称觞。小侄想这屏文,非张老伯不能作。这金字须劳苏二叔写。所以粗具菲酌,叩恳座下,万乞念我父亲旧日交情,无外小侄是幸。”张类村道:“贤侄你央我作文,就失打算了。我一生不会说假话,我原是个八股学问,自幼念了几篇时文,进了学。本经颂圣的题目读了八十篇,场中遭遭不走。那四经不曾读。《通鉴纲目》看了五六本子,前五代、后五代我就弄不明白。如何叫我作古文?前二十年,就不会作,即令作出,必带时文气。如今又老、又惹气,只怕连时文气息也不能够有哩。贤侄为何不央你程大叔?他的古学渊深。只因他性情好古,怕见时文,所以他不曾高发。唯你娄老师家传,经史古文固要淹贯,究之举业功夫毫不间断,此所以桥梓继美。他如今济宁做官,远水不能解近渴,一定该央你程大叔。”绍闻道:“只因小侄一向所为失正,程大叔性儿刚直,小侄不瞒二位老伯说,竟是胆怯近前。所以今日不敢相央。”张类村道:“我替你央。”苏霖臣道:“贤侄未曾央他,不如老兄你作了罢。”张类村道:“你只管写你的金,包管有一通好屏文就是。老朋友还有几个哩,说句话难说他不作。我再把家中老药酒送上一坛,他不作,舍不的我哩酒。”苏霖臣道:“若论写屏,也要费个商量。我的字不堪,如何写的?”张类村道:“我不敢作文是实话,你不敢写屏是假谦。你能写得两家字,一笔王字,一笔赵字,谁不知道?省城各衙门对子,各店‘经元’‘文魁’匾额,那不是官长请你写的?我只怕你眼花,下笔看不真作难。”苏霖臣道:“若说衙门对子、匾额,那不过是应酬字,肥润光泽就是好的。昨年钦差大人在西街尤宅做公馆,县公请我写对子。大人过去,尤宅请客,就趁这对子。那一日两席客,没人不夸这对子写的好。我身上只是肉麻。论起来,他们夸的是本心,我心里难过是真情。各人自己良心,如何能昧哩。”张类村道:“字学我不在行,人人俱说你的王字好,比你写的赵字还强。”苏霖臣道:“这一发难为死人。赵松雪的字,我虽说不会写,去今不远,我还见过他的帖。
若王字,并不曾见过他的帖,何凭空的羲献起来?”张类村道:“我见你案头有王字帖,都写的极好看。”苏霖臣道:“墨刻铺子里,单张八个大钱,裱成的五十文。那就是帖么?老侄,叫我写屏,要难为我出汗。”张类村道:“此处没朱砂,雄黄也为贵。只要写的肥,就壮观。”张类村又向绍闻道:“还有一宗话要商量。这屏文后边落谁的款,好顺着他气作。”绍闻道:“既是老伯秉笔,就落上老伯款。若程大叔作文,就落上程大叔款也不妨。本是世交,自然言语亲切些。”张类村道:“十二幅围屏,摹本缎子泥金字,后边落上祥符县儒学生员某人顿首拜撰。不但你这个客厅挂不的,万一有人借去用用,或是公馆,或是喜棚,人家看见,还有传虎头鼠尾的奇景哩。”绍闻道:“文昌巷我外父的款何如?”张类村道:“休说什么科副榜用不的,就是什么科举人也用不的,都是些半截子功名,不满人意的前程。总而言之,上头抬头顶格,须写得‘赐进士’三个字,下边年家什么眷弟,才押得稳。这话原有所本:我尝听前辈人说,有一位老先生由孝廉做到太守。晚年林下时,有人送屏幛的,要请这位先生的衔,老先生断断不肯。子弟问其故,老先生道:‘我读书一场,未博春官一第,为终身之憾。屏幛上落款,只写得诰授中宪大夫,这赐进士出身五个字白不得写。我何必以我心抱歉之处,为他人借光之端?’此虽是这位老先生谦光,亦可见举人、副榜、选拔、岁荐的功名,只可列与贺之班,不可擅撰文之位。若是秀才,不是每况愈下么?”苏霖臣道:“依我说,有一个人落的款,写上娄潜老,岂不是一事而三善备么?第一件,赐进士出身;第二件,现做济宁刺史,可以写奉直大夫;第三件,与孝移公旧称莫逆,这个款,岂不是有情有绪?”张类村道:“很好,就是他。”
说话中间,珍错杂陈,酒肴互劝,席已终局。二公各承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