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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书经房冤鬼拾卷国子监胞兄送金
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及娄朴同至中州会馆。此时临近会试之期,本省举人,已将占满,恰好剩有三间闲房,三人住下,行李暂且存祝家人另寻国子监皂隶闲房住下。
因场期已近,这谭绍闻、盛希瑗俱要帮办娄朴进场事体,凡一切应拜之客,应投递之书启,俱不肯动,只等场完之后,再办国子监投咨考到的事。这娄朴场具,俱系谭、盛二人率家人酌度办理。娄朴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于表、判、策、论,也须得展开行箧,检点一番。因三人共辕,每日闲谈一路古迹,真正是人之所乐无如友,友之所乐无如谈,谈之所乐无如触着有端,接着无绪,正谐相错,经谚互参。这个情趣,虽一向殚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场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条件略为照顾,以求风檐寸晷,有驾轻就熟之乐。谭、盛二人料理娄公进场,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仆之事家主,样样咸周。那娄朴专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梦中发个呓语,无非经传子史。
直到点名之日,这个家人手提篮笼,那个小厮肩背毡包,到了贡院辕门。觅个空闲地面,把毡条铺下,这三人将篮子内物件,一一齐摆出来仔细瞧看,或者寸纸,或者只字,鉴影度形,一概俱无,又仍一件一件装入篮内。
忽听一个风言,说场中搜出夹带来了,东辕门说枷在西辕门,西辕门说枷在东辕门,又一说押往顺天府府尹衙门去了,又一说御史叫押在场内空房里,俟点完审办哩。人多杂,以谎传真。这举子一点疑心,只像进场篮儿是个经书麓筒,不知有多少笔札在内,沾泥带水不曾洗刷于净。幸而点名到辕门以内,独自又行展毡细搜,此时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云外,但求不犯场规免枷号褫革之辱,这就算中了状元一般。所以说穷措大中了状元,满肚皮喜欢,那眼里泪珠儿,由不的自己只管滚出来。
这也是触着说起。正经该说娄朴点过名,又到了外监试点名处,高唱道:“搜检无弊!”到散卷处按名给卷。过了龙门,认了号房,径分东西,照号而入,伺候老军钉帘挂篮。见了同号诸友,说明江浙山陕籍贯,问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辈,有同年,有后进。或叙祖上年谊,或叙父辈寅好,好不亲热,好不款洽。日落铺毡坐卧,双眸三寸烛,斗室七尺躯,养精蓄锐,单等次日文战。内中也有快谈至三更尚未就寝的。
五更题纸下来,只听老军喊道:“众位老爷看题!”这号门就如蜂拥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鬓吟哦而旋,未知者张吁喘而来。日色东升,注砚吮毫,各抒妙思,径达名理。老学究掀髯讲题,确乎有见;美少年摇膝搦管,旁若无人。到了日入时辰,有就寝而鼾声如雷者,有索茗而袅韵如歌者,各随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长。有污卷而辄辍者,谓三年不过转瞬。有换卷而另缮者,叹一刻应值千金。到次日纳卷,认经而投,执签而出。
东西两辕门,仆从来接,如羊羔认母;旅舍各投,如归鸟还林。这谭、盛二人.望见娄朴,如将军临阵而回,士卒满面俱带安慰之意。娄朴见谭、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胜欣喜之情。到了寓处,盥面盆、润喉碗一齐俱到。摆上饭来,还说某道题省的,某道题一时恍惚;某一篇一挥而就,某一篇艰涩而成。谭、盛二人说:“一定恭喜。”娄朴道:“万分无望,”到第二场,场规如前。这娄朴论、表、判语,措辞典丽,属对工稳。及三场,场规依旧,却已不甚严赫。这土子们详答互问,有后劲加于前茅者,也就有强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场已完,这三人辞了场门小下处,仍回中州会馆。
士子责毕,场内任重。弥封官糊名,送于誊录所,严督不许一字潦草。誊录官送于对读所,谨饬不许一字差讹。对读一毕,由至公堂转于至明堂,分房阅卷。批“荐’,批“缺、批“中”的,那是入选高中的;不荐而黜,屡荐而驳者,那是孙山以外的。
却说娄朴贡字五号卷子,分到书经二房翰林院编修邵思齐字肩齐房里,这邵肩齐是江南微州府歇县一个名士,嘉靖二年进土,散馆告假修坟,假满来京,授职编修。这人有长者之风,意度雍和,学问淹贯,办事谨密。阅这贡字五号卷子,甚为欣赏,搭上一个条子,批了“荐”字。到了三场第五道策上,说包孝肃贤处,有一句“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再三看去,讲不下来。但三场俱佳,只此一句费解,且又有“关节”字样,心内嫌疑,只得面禀总裁说:“通场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骤荐,面禀大人商酌。”总裁略观大意,说道:“此卷的确可中,争乃此句万不可解。皇上前日经筵说:‘宋臣合肥包拯,独得以孝为谥,是古来严正之臣,未有不孝于亲而能骨硬者。’圣意隐隐,盖谓哭阙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谏之名以沽直的意思。这是策问的所以然。举人卷子中有窥及此者,文字少可将就,即便取中,以便进呈。何此卷便扯到关节必到上去呢?况皇上此时,正草青词以祈永年,此卷内还有‘阎罗’二字,万一触忌。严旨下来,考官何以当得起?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为发硎罢。”这邵肩齐只得袖回本房来,却甚觉屈心。放在桌上,偶尔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懒于拾他。
又阅别卷。
及三更以后,又得佳卷,不胜欣喜。批了“荐”字,单等明日上呈。一时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却仍是贡字五号卷子,心中好生厌烦。只疑家仆拾起误搁在上,爽快抛在地下。
只觉喉渴,叫一声:“茶!”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齐又一声道:“斟茶!”那厨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壶来。
进的门来,忽一声喊道:“哎呀!哎呀!老爷右边站着一个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头哩,他——没了。”
提的茶壶早落在地上。肩齐一怔,由不的环顾左右,毫无形影。
只右手处笔筒烛影,倒映地上,直拖到墙跟。少一迟意,说道:“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乱语。斟茶。”那墙跟睡着的家人,也惊醒了,斟上茶。肩齐呷了一,依旧溺管儒墨阅起卷子来。那笔筒倒影依旧随烛火抖动。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荐的卷子。邵肩齐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说明。总裁道:“老先生所言,终属莫须有。我再看看文艺。”邵肩齐呈上,两总裁互相递观,不觉称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