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歧路灯(三)>第51章

第51章

自幼儿(贝青)的产业薄,一年衣食都有些欠缺。从街上过,看见饭铺酒肉,心中也想吃,因手里钱短,把淡唾沫咽两过去了。这话我一辈子不曾对你娘说过。做个小生意,一天有添一百的,也有一天添十数文的,也有一天不发市的,间乎也有折本的。少添些,我心里喜欢,就对你娘说,哄他同我扎挣;折了本钱,自己心里难过,对你娘还说是又挣了些。人家欠账,不敢哼一点大气儿。后来天随人意,生意渐渐的好了。你在姑夫家念书,先生、姑夫都不愿意你回来,我岂不知是好意,只为十两身钱,就狠一狠叫你下了学。本钱渐渐大了,学出外做生意,到江南,走汉,船上怕风怕贼。到大地方还有船多仗胆,偶然到个小地方湾了船,偏偏岸上有戏,人家男男女女欢天喜地的听唱,我在船上怕人杂有贼,自己装的货船两三只,又怕水手就是贼,一夜何尝合过眼。单单熬到日头发红时,我又有命了。又一遭儿离汉不过三里,登时大风暴起了,自己货船在江水里耍漂,眼看着人家船落了三只,连水手舵工也不见个踪影。如今看见咱家孩子们吃肉穿花衣裳,心里委实喜欢,心里说:你们享用,也不枉你爷爷受半辈子苦楚。若是门前搭台子唱戏,说是我生日哩,我独自想起我在江湖中,不知那一日是周年哩。到明日十三日,只以孙娃们跟我一桌儿齐吃起来,任你摆海参,燕窝,猩唇、豹胎的席,我挣的,我的儿孙外甥儿吃,我心里自在。但说唱戏,那是外局,我不愿。’”绍闻道:“舅既如此说,俱是他心肝眼儿的话,就照着这行。”隆吉道:“你妗子又不依”的。你妗子说:‘受了半辈子淡泊,如今发了成万银子的财,十三日你爹爹生日,有客做生,过了两天我生日,吃尸气肉,喝洗唇子酒。俺娘家几门子人,都来当客封礼,我受不哩这残茶剩水。不如一遭儿做生日,唱上一台戏,摆上一二十席莱,也不说是爹是娘。看我说的是也不是?’”绍闻道:“这说的也有理。慢慢劝着,好事儿不弄出参差才好。”隆吉道:“我不敢劝,再劝时,你妗子连我也夸起来。我说爹爹江湖受了苦,才说了一句,你妗子说:‘我在家也操了心。若不是我生的好儿子,依我擘画,他在外,儿子在家乱嫖乱赌,把他的苦瞎搭了,还气出病来。’”绍闻道:“妗子此说也有理。毕竟该依那位老哩行呢?”隆吉道:“我向表弟领教,该照那一说儿行。”
绍闻道:“该照舅说的行。”隆吉道:“照你舅那一说行不下去。你舅说的是内心苦楚,你妗子说的是外边势法;你舅说的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你妗子说的是众人众话。”绍闻道:“还有谁哩?”隆吉附耳低声道:“当日认的干亲,姑姑姨姨齐撺掇,老鸦野雀都拣旺处飞。我外爷曹家一大户,当日并不认的远门子舅,今日都要随分子送戏。才说你舅不甚愿意,那些远门子舅,还没我岁数大,一开便骂我:‘休听那守财奴老姐夫话!’就是本门子舅,都是好热闹性情,怎比得你舅,再不敢管俺姑夫事。他时常说:‘咱是小户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读书世族,他家的事,咱隔着一层纸,如隔着万重山。’表弟,你问俺姑夫的事,你舅曾搀过一句话否?如今我家是小户,可怜我舅家更小户,单只仗着族众,便是大家。当日做小生意时,没人把我当成外甥,今日少站的住了,就新添许多族舅。表弟,我央你与你舅商量,劝的老人家回心转意,胡弄台戏,挂上几幅绫条子,摆上两盆花儿,扯上一匹红绸子,吊上一对纱灯,就把亲戚打发的喜欢。不过花上不满百的银子。好席好酒,他们就说我王隆吉是个孝子,做下光前裕后的大事。表弟今日是你舅得意的外甥,就央表弟去,一劝就行了。省的老人家屈心,再没人知晓。表弟能说的两位老人家和谐,也算外甥一点真孝。”
谭蝴果与隆吉同见王春宇,委曲婉转说了一番。王春宇回心欢喜道:“我的心,只有一个人知晓,就叫他们唱去。省的人不明白,还说我是舍不的钱,只是胡搅。可怜我王春宇若仍是当年精穷,谁做生日哩?何况于戏。我再没的说,夫妇同庆遮遮外人眼目,免免外人舌罢。可怜我这小户人家,亲戚除了你家,别哩俱是昏天黑地,更可怜他们还自认为聪明第一,岂不恓惶的叫人死去么?唱唱唱,没甚说。外甥你回去罢,到那日早些送娘来看戏。我有一句要紧话:兴官才进了学,不要叫他来,休叫他在这俗场子上走动。我不唯不怪他,我还喜欢他。”
果然到了十三日,谭绍闻置下寿仪,同母亲坐车而来。行了外甥祝舅氏之礼,与舅氏照客。到晚,母亲住下,绍闻回去。
到了十五日,绍闻又置下寿仪,坐的车来。行了外甥祝妗子之礼,妗母曹氏喜欢的了不的。又照了一天客,晚上同母亲坐车而回。
三日已完,一切邻居街坊,无不夸王春宇大爷果然舍的钱,酒是好酒,席是好席;王隆吉相公孝心感动天地,一天晴似一天,无冈无雨,整整的热闹了三天三夜;谭念修老爷,虽说是绅衿,真正眼孔不大,不论贫富高低人,俱看到眼里,将来要中状元、探花。这些人直夸了十来天,方才淡淡的歇了。
内中就有细心人说,没见谭家新秀才看戏。偏有人说:“我亲见新秀才来了,他是个十四五小孩子,在家里陪那女客哩。”正是:堪怜阛阓蓬麻,随意高低谤与夸;莫问市上真有虎,须知杯中早无蛇。
海楼缥缈仙三岛,驿路宽平鬼一车。
静坐许由河畔草,东风入耳不妨赊。
不言王隆吉椿萱并庆,单说谭绍闻在舅氏家尽了贤宅相之谊,十五日晚上坐车而回。到胡同转弯将进后门,月色大明,只见两个人站在门边。车到时,一个人望辕叩首,响腾崩角。
绍闻急下车来,那人细声喊道:“救我!救我!”仔细一看,乃是夏鼎。旁一个人,像是公差模样,却不言语。
绍闻道:“这是怎样说呢。”夏鼎道:“有句紧话,须得空闲处细说。”绍闻扶持母亲,自进后院。身上钥匙袋儿,有后书房钥匙一把,绍闻前行,那两人跟定,开了书房门,绍闻让两人先进。那人道:“老爷先行,小的不敢。”绍闻走到屋里,二人走进,先磕了头,绍闻扯住,说:“我去取个灯来。”
夏鼎道:“不用灯照,事急,说了罢。”绍闻道:“坐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