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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绍闻听了各路回来的话,惟有邓祥前半截略有可听,说到后半截乃是扯淡。又听得人人埋怨,好不扫兴。欲待向巫氏房中一睡,还有喂奶剪脐之事,只得上的楼来,把钱样子放在冰梅梳匣之内,向冰梅床上,蒙头而睡。
冰梅上楼,来问茶水,绍闻答道:“不吃。”冰梅却早见梳匣内放了一枝钱树,取来向明处一看,甚为可疑:钱儿甚新,且联在一处,从来不曾见过。那道士会烧银子,或者又会铸钱,必是一件犯法的东西,好待醒时再问来历。这绍闻睡了一觉醒了,就在楼上胡乱吃些点心,又与兴官同睡。挨至黄昏,冰梅伏侍奶奶安歇已毕。点上灯来,陪着小心,到绍闻跟前加意款曲。绍闻被这柔情温润,渐渐有了喜色。冰梅方才问道:“这五个钱怎的成了一树,也是那道士撇下的?”绍闻道:“不是。”因提起早晨在城隍庙,夏鼎叫到他家,商量铸钱的话:“这是他给我的钱样子,叫我酌夺行的行不的。”冰梅细声道:“只怕行不的。”绍闻道:“犯法的事,我心里也想着行不的。”
这冰梅见有话可入,急忙将床上被褥抖擞干净,替绍闻脱去鞋袜,着令坐在床上,盖上半截被儿。双手搦住绍闻右手,笑道:“我想与大叔说句话儿。”绍闻不觉神安心怡,笑道:“只管说。”冰梅道:“我是咱家一个婢女,蒙大叔抬举,成了咱家一个人。这个兴官儿,也还像个好孩子。前边孔大婶子待我好,没有像张大爷家,弄的出乖露丑。我虽说是大叔二房,却也年纪相当。一个穷人家闺女,卖成了丫头,还得这个地位;生的孩子,将来还有盼头,我背地常说,这就是我的福。只是大叔一向事体,多半是没主意,吃亏夏鼎们百生法儿,叫大叔不得不上他的船。这也怨不的大叔。我一向也想劝劝大叔,只因身分微贱,言语浅薄,不敢在大叔面前胡说。不过只是伺候大叔欢喜,便是我的事。倘若说的一遭不听,再一遭一发不敢张嘴。大叔你说是也不是?”绍闻也不觉把左手伸过来,四只手搦做一团,说道:“我一向所做的事,也知不合你的心。你从来不唐突我一句,你心里受屈,俱是我的没成色。”冰梅道:“大叔休这样说,我一个女人家晓的什么?况且我原该如此做。这也不是我能通晓此理,俱是前边婶子临不在时,嘱咐我的话。”绍闻附耳道:“可惜了,这个贤慧人。你这个婶子,人材也略让些,心里光景,便差位多着哩。”此时绍闻、冰梅早已两体相偎。冰梅见绍闻这个亲爱,料得自己话儿,有受无拒,便笑嘻嘻道:“这铸钱的事,我心里竟想着劝大叔哩。”
绍闻道:“犯法的事,我心里早拿定主意,是不敢做的。”冰梅道:“既然不敢,为何拿他这钱样子?只有一点儿沾泥带水,那夏鼎便会生米做成熟饭。”绍闻道:“铸钱的事,我万万不做,你不用在心。只是目下负欠太多,索讨填门。济宁这宗银子,又被人拐了。盛大哥还欠咱一百二十两,他又不在家。这当下该怎的一个处法?”冰梅道:“我虽什么也不晓,却也为日子不行,心中胡盘算下三四条儿。说与大叔,看使的使不的。”绍闻道:“你说。”冰梅道:“第一件是叫王中进来。王中是个正经人,有了他早没烧丹的事,何况铸钱?他这个人,能杜百样邪玻即令奶奶不喜欢他,咱大家周旋;大婶子不容他,我慢慢哩劝。只叫赵大儿用心抱着新生小相公,这事就八分可行。”绍闻道:“第二件呢?”冰梅道:“第二件,把这一干人,开发了,叫他们各寻投奔。当日咱行时节,个个下力做活,还个个小心;如今咱不行时节,个个闲着,却又个个会强嘴。况且咱家也养活不了。自古云,添粮不如减。他们又不愿跟咱,不如善善的各给他们几句好话,打发他们出去。与其水尽鹅飞,不如留些水儿,叫他们先飞罢。”绍闻道:“第三件呢?”冰梅道:“第三件,把前院截断,拣欠哩多的客户,租与他,每年以房租扣账。咱并不要这前院子惹闲事。”绍闻道:“第四件呢?”冰梅笑道:“第四件,如今‘先生’分娩了,得大叔教学。这兴官,不是因我生的我夸他,大叔也见这孩子是个上材。舅爷前日让的,句句都是正经道理。”绍闻道:“这话俱好。只是日子当下难行。”冰梅道:“只要王中进来,诸事便行。王中不进来,诸事要犯着大叔打算。如今咱家过活,头一件是千万休少了奶奶的腥荤。夏天只要凉快地方。冬天炉中炭火,床上棉褥。剩下的人,粗茶淡饭都可行的。只要大叔叫兴官念书,即如做豆腐卖,生豆芽卖,我也情愿在厨下劳苦。”绍闻笑道:“谁去卖哩?”冰梅道:“王中可以卖的。若是邓祥、蔡湘,俱不肯卖。至于双庆、德喜,那一发不相干。”绍闻叹道:“将来我弄的有几天豆腐、豆芽子卖哩!灯油已尽,咱睡罢。明日再商量。”
于是解衣就寝,那栖埘栖桀的鸡儿,早已高唱起来。
却说次日早饭后,已有几个索讨的,绍闻无以为偿。那催账的奚落,只得受了几句。
又过了一天,却早夏鼎在门前推敲。双庆开门,夏鼎带了一个小炉匠,挑着担子进来。双庆道:“这是做甚的?”夏鼎道:“你家大叔要做几件铜器家伙,托我代寻的匠人。你向后边说去。”双庆到东楼前说:“前边有客。”绍闻在楼窗里伸出头来,向下问道:“是谁?”双庆道:“不过是隍庙后,还有谁哩。还跟了一个小炉匠。”冰梅扯住绍闻道:“你就说你没在家,叫双庆开发了他罢。”绍闻向双庆道:“你就说我没在家。”那知楼高声远,已透到夏鼎耳朵里。双庆出来到客厅,方欲开言,夏鼎道:“楼上叫你说他没在家,是也不是?”双庆道:“好耳朵!”夏鼎道:“也不是我耳朵尖,是你大叔天生贵人,声音洪亮。快出来罢,你就说立等着说话。你家也没有可拐的东西了,怕什么?”双庆回来说:“他不走,一定要见大叔哩。”冰梅在楼上说:“真正没在家,你回复不了?”
这夏鼎早在东角门嚷道:“出来罢,不必推三阻四的。”巫氏听见,叫老樊对说:“小孩子日子浅,不用惹生人喊叫,你出去答应他,就在前边说话罢。”绍闻只得下楼,来到厅上。
夏鼎道:“你前日把两个破军星圈在家里,惟恐人知。今日正经增福财神到了,你却又推故不出来。你今日没一个钱,你会怕。等盛大哥回来,还了你银子,到那时你再怕,怕的也有个道理。你跟我上账房来。”
到了账房,铜匠正在那里端相墙垣高低,门户曲折。见了绍闻,为了个礼儿。夏鼎道:“此人姓何,名叫许人。你要什么铜器,碗、盏、碟、匙,都会做的奇巧。”绍闻道:“旧的已坏,新的又做不起。”铜匠道:“旧的用不得,正好销毁。放着没用,毁了却有用。我渴了,取盏茶吃。”绍闻即叫双庆取茶。铜匠见无人在前,说道:“此处可挖炉,这边可以开洞。锁住前门,正好动手。”绍闻道:“这话我俱明白。但我听说铜烟厉害,不能遮藏。兼且铜臭薰人,恐四邻不依闹出事来。我万万不敢。”夏鼎道:“铜臭是至香的,四邻都占光彩,倒不好么?何老哥,你把新钱取出,叫谭贤弟看看。”何铜匠果然取出二百钱来,绍闻看见轮廓完好,字画分明,心里又有些动火。铜匠道:“相公不必害怕。我不过占住这所房院,出锁入锁,每日在街上赶集做生意。到晚回来,你有铜,我便与你铸,算我的房租。每夜不过做百十文,又不开大炉,怕甚的。”
夏鼎道:“还有一处大乡宦宅子,此时主人不在家。等回来时,只用俺二位举荐,大大做一番:办铜的办铜,买铅的买铅,贩钱的贩钱,那时才大发财源哩。如今不过小敲打儿,够谭贤弟每天买青菜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