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正必有事焉之人,困了即睡,不是故意往寻黑甜;早晨醒时便起,不是一定要日出三竿,学那高僧出定的功课。
谭道台五鼓起来,洗了脸,漱了,吃了茶,正要检阅公牍,商量案件,无奈这些人莲幕的,此时正是居西席位、住东君房,卧北窗床、做南柯梦的时候。只得将两束生童观风卷子,搦管儒墨,看将起来。这十行俱下的眼睛,看那一览无余的诗文。
诸生卷子,节取了三本;童生卷子,看那笔气好、字画端正的,也取了三本。诸生是张正心、吴彦翘、苏省躬,童生是葛振声、谭绍闻、谭篑初。想道:“衡文原是秉公,但一时取本族两个人,未免有一点子瓜李影儿。究之观风高取,毫无益于功名,却添出一层唇舌,只得把绍闻删却罢。”
主意已定,即叫本夜值宿的礼房来。礼房听得内传,进签押房伺候。道台吩,咐道:“观风一事,因查拿公出,将近半月尚未发榜。今日阅定生员三人,童生二人,卷面已写定名次,即将卷子交付与你,速速写了榜文装头,按排次写榜。不必送稿来阅,即写真,将奖赏日子空住,送来用印过朱,限今晨张挂。”
礼房领命而出,一一如命办理。送进来道台过了朱,填上奖赏日期,管印家人用印,盖年月,钤接缝。鼓乐送出,贴在照壁。礼房又办十树银花,五匹红绸,十封湖笔,五匣徽墨送进,以凭奖赏日给发。
到了奖赏日期,四位学师,依旧奉命进了道署,五位生童直到大堂等候。这生员除了张正心三十五岁月吴彦翘、苏省躬俱已面皱须苍,各在五旬上下。童生葛振声是二十年前还沾童子气象,如今已届强仕,兼且貌寝身长,见了谭篑初竟不免自惭形秽。那篑初面容韶秀,眉目清扬,举止尚带几分羞涩。把些衙役书办,也不免有齐看卫玠的意思。
少时,道台坐了二堂,一个学师引进。挨著名次,逐位给了花红笔墨。发出原卷,夸了些诗文佳美,说了些做人读书各宜努力的话头。旋命请到桐荫阁款待。
到阁上,东西两间围裙搭椅,牙箸台盏俱备。一边一席,四位学师一桌,傍上偏些;五位生童一桌,傍下偏些。让的坐下,果然山珍海错,薰腊烹调,无品不佳。不知者以为赴的是大人的席,知者以为都是孔夫子留下的体面。
到了醉酒饱德之后,各学师引了五位生童上二堂禀谢。内边一个家人,急忙出来道:“我们老爷说了,事忙没得亲敬,简亵得很。请各自尊便。”五位各携所得赏赍,鱼贯而出。
又只见一个小家人向谭篑初说道:“老爷请相公到内书房说话哩。”四位学师道:“你且少候,看大人有何见教。”说完,随着生童出大门上马而去。
单说内宅小家人引的谭篑初进的宅门,站在院里,道台在三堂前檐下立着,说。”到这里来。”篑初上的阶级,道台引住手,进了三堂。引到神主前,撩开主拓门儿上挂的绸帘,回头道:“随我磕头。”使婢铺了两个垫子,道台在前,篑初在后,作揖跪下。禀道:“这是鸿胪派的后代,住在河南省城,当年到丹徒上坟,名忠弼的孙孙,论行辈是绍衣的侄子,今日到先人神位前磕头。”说完,同磕,下头去。作揖礼毕,道台仍拉住手道:“我还没得与那边老太太叩头,不敢叫侄儿与你伯母见礼。随我到东书房中说话。还有至要紧的,今日要交与侄儿。”
道台前走,篑初跟着。那行礼之时,内宅太太、姑娘,有在帘子纱月儿里看的,也有掀开帘子边儿看的,说是新认的本族晚辈。打院里一过,这养娘爨妇门边站的,墙阴立的,无不注目”。过去远了,齐攒在一处咕啼道:“哎哟!出奇的很,怎的这位少爷,与咱南边东院二相公一模一样儿,就是一对双生儿,也没有这样儿厮像。”
不言这妇婢私议。单说道台到东书房坐下,篑初也作揖坐下。篑初一看,只见架上书册连栋,旧的比新的还多,心里着实欣羡,那眼珠儿传出神情来。观察公端的观出来了、察出来了,向架抽取一本儿,递与篑初道:“我正要把这要紧的交与侄儿。”篑初接住,摊在案上,只见签上写着《灵宝遗编》四个字,不甚解其所以。道台道:“这是这一门的老爷,在灵宝做官的遗稿。”篑初道:“听说我爷爷,前二十年外,曾到江南上坟,怎的不曾带回这本书。”道台道:“彼一时,原是下书请修家谱,这遗稿还未曾见。你爷爷到丹徒,是嘉靖元年,这是嘉靖三年才刻的。你看序文上年月,就知道了。”忽的家人禀道:“本府杨大老爷拜会。”道台道:“侄儿你且看书,待我会客回来再讲。”
观察到桐荫阁会客。也不知说的什么漕运驿站的公务,迟了一时回来。只见篑初看《灵宝遗编》,脸上似有泪痕方拭干的模样,暗叹道:“好孩子,我灵宝公有了好后代。”篑初道:“这书上似有缺文,旁注云缺几字,是何缘故?”道台道:“这本书咱家初不知道,老爷们不曾传说。是一个亲戚,原是一个旧家,子孙们把家业废了,藏书甚多都称斤卖了,我自幼听说过。这是你爷爷上坟去后一二年,这家亲戚一发穷了,推了一小车杂书,要卖与咱家,只要两千大钱。我念亲戚之情,与了四两纹银,两袋大米,他推回去度日。把书放在大厅当门,一样一样细检,不是《礼记》少了《檀弓》,就是《周礼》少了《春官》。内中却有两宗要紧的,一宗是他家少宗伯的奏疏稿,一宗是咱家这灵宝公诗文稿,合几样儿为一本。这本书本没有名子,像是他家一位前辈爷抄的咱家灵宝公的。翻阅时见末了一个图书,印色极好,红艳不减,却是灵宝公的名讳,又疑是灵宝公的手稿,但不知怎的流落他家。内中有《送舅氏岫片牕公之任粤西》诗,因此遍访亲故,以及乡前辈,的的确确,才知晓灵宝公是龚岫牕先生亲外甥,其为我家遗文无疑。但此册虫蛀屋漏略而不全,发刻时,缺者不敢添,少半篇者不肯佚,又不敢补。彼时灵宝公又不曾着个书名,因此题签日《灵宝遗编》。侄儿是灵宝公的嫡派,所以今日交与你。我明日即传刻字匠来衙门来,照样儿再刻一付板交与你。祖宗诗文,在旁人视之,不过行云流水,我们后辈视之,吉光片羽,皆金玉珠贝。侄儿你来我跟前来——”篑初果然走近身边,道台将十四岁的肩臂一连拍了几拍,说:“好孩子,这担儿重着哩!”
篑初道:“那架上别的是什么书?”道台道:“我有一宗官事出去办一办,叫人送点心送茶来伺候侄儿。你不妨狼藉几案,那书由你看,任你拣。你要那一部,那一部就是你的。”
篑初道:“伯大人不看么外观察道:“天下好书与天下好书人共之,何况你是自己子侄。”篑初道:“别的哥弟们不看?”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