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闻接书在手,只见红皮黄签,印的是《爵秩全册》。一个方签儿,上面印的“京都西河沿洪家老铺,高头便览,按季登对无讹。赐顾者须认本铺勿误。”四行二十八字。绍闻尚未开言,盛希侨道:“你只掀湖广荆州府,看知府是谁。”绍闻掀开看湖广荆州府,只见“知府谭绍衣”下边横了“德庵”二小字。“江南丹徒人”,又一行小字“嘉靖□年□月□日升”便道:“这是家兄,他是宜宾派。我这一门是鸿胪派。”盛希侨道:“这是山东家表兄,从京里来,到常德府上任,打我这里过,送了几件小东西,并这《爵秩全册》我因先祖未做藩司时,在正德十四、五年间,做过荆州太守,所以开卷便看荆州府。猛然看见,就像贤弟名子一般,细看比贤弟少了几道儿,却是个衣字。我猜是贤弟本家。但知贤弟原籍江南,却忘了是丹徒不是丹徒。贤弟恰恰到了,这个吉兆就好。我所以说咱这有根柢门第的子孙,穷是穷,人不可丢。贤弟你这品格,总不至于下了路。你服我不服?”绍闻道:“将来下不了路,我现今有点上不得市儿。为欠客商二千多银子,逼得要紧。如今典卖了两处院子,凑了二千多,这十五日备席,请他们来还账。月数也多了,利息也重了,我心里想着求他们让百几十两。央大哥到十五日陪他们一陪,帮我几句话儿,显个人情。不知大哥此日得闲不得闲?”盛希侨道:“我那日却没半个钱事。但只是我不去,我见不的他们那个光景。你说叫他们显个人情,这个客商们没天理,那有人情?即有人情,我们也不承他们的。我今年三月里,也是欠他们几两银子,为一向礼节往来,杯酒交好,也备了一席参鱼席儿。不过算完了账,交割清白,晌午吃一杯儿,原不萌心叫他们让。谁知我没起来,两三个极早到了。我洗了脸,急忙出来陪他。他们吃了茶,我说:‘今日奉屈舍下,把前日那个欠项清白清白。’他们个个说:‘有限银子,丢着罢,谁叫大爷挂心里。’说着说着,这个袖中掏出账本子,那个袋中取出文约。我叫老满取算盘,依他们算将起来。全不料共算了一千八九百两。我并没开,他们还说,某宗让了半个破月,某宗去了三两二钱七分零头。
我叫取出银子来,解开包封,放在桌面。只见他们脸上都变成白色。我原说一向相与,少称几两,大家好看些。谁知他们拨起成色来。我原不认的银子,他们说,这一锭子只九四,那一个锞儿只九一二。内中有家母添出来几个元宝,他们硬说元宝没起心,只九二。我心里恼了,说:‘你们就照这银子成色算,想是不足色,也不敢奉屈。’他们还说:‘原是敝东写书来,要起一标足色的。若不是敝东书子上写的确,咱们这一号至交,自然将就些儿。’我心里烦了,说:‘当年藩库解得国帑,今日起不得你们财东的标。也罢么,只抬过天平,随你们敲就是了。”他们敲了一阵子,还说差二两不足平。我腰中又摸出二两多一个锞儿,丢在盘子里,他们却说使不清。我说:‘你拿的走罢。我饿了,我回去吃饭去。’其实围裙桌儿,果碟儿,杯着已摆就了。我回后院去,也不知他们怎走了。那有饭给他们吃!贤弟,你说十五日请的,不过是此辈东西,我不去自寻厌恶。你各人打发他,只要归根儿去净,省的牵肠挂肚。”
话刚说完,只听宝剑说:“夏大叔到了。”夏鼎进的厅来,坐下说:“好热天!这房子大,院里又有凉棚,凉快的很。”
宝剑送梅汤过来,夏鼎笑道:“好娃娃,长的刁了,每日‘夏爷’今日‘夏大叔’起来了。真正品级台前分贵贱,免了我一辈儿。”盛希侨道:“贤弟,你小了一辈儿?假如你今日拔了贡中了举,做个官,登时就‘老爷’了;这品级在身份上取齐,大小是争不得的。你遭遭是尖舌快的,惹小厮们轻薄你。”
夏鼎指桌上爵秩本儿道:“我看看先君的缺,如今是那个做着的。那个缺就是好缺,官虽小,每年有‘一撇头’。”绍闻道:“什么是‘一撇头’?夏鼎道:“这是官场老爷们时兴吊坎话,一千是‘一撇头’。像这里大老爷,那时做布政使,每年讲一两‘方’哩。”盛希侨笑道:“你真真该掌嘴。”夏鼎道:“我吃亏是长了一个嘴,若不长嘴时,何至于天天愁着没东西往里边放。”三人哈哈大笑。宝剑怕笑出声来,溜出客厅外边去。
夏鼎道:“你两个说什么?我也听听。”绍闻道:“没说什么。”夏鼎道:“‘盛爷’‘谭爷’两个长的有东西放的嘴,难说只管进不管出?两个对坐,就没哼卿一声儿?我‘夏大叔’是不信的。”盛希侨道:“谭贤弟原哼卿一声说,他欠人家两吊银,十五日请客还账,设的有席,请我去陪,叫我添上一两句话,叫人家让一百或五十两。”夏鼎道:“保管大哥到了,让二百两,只有多些,再少不下来。”绍闻道:“就是一百两也不少。”夏鼎道:“大哥若到,少了二百两,还不肯依他。”
盛希侨道:“凭您怎么说,我的确不去讨厌。”夏鼎道:“他们再不敢厌大哥。”盛希侨道:“是我厌气他们,作揖拱手有个样样儿,张吐舌有个腔儿;若是他们厌气我,我也不喜欢人总而言之,不去而已。”夏鼎道:“谭贤弟若果有‘两撇头’账,咱两个打个赌,大哥到了,只还一千七八百两就结局;若是大哥不到,足数两千两。”又复向绍闻道:“足数两千两么。”
绍闻道:“昨日王经千与家表兄算我的欠债,通共连本带息,是两千一十几两。”夏鼎道:“这是几年起头?”绍闻道:“有七八年的,也有三四年的,也有昨年的,也还有几次利息还过的。要是清白扫地出门,总得两千两。”夏鼎道:“息上加息,是滚算盘剥违禁取利的罪名。听说京城放官利债,三个月一算,专门剥取做官的银子。若是犯了,朝廷治罪。”盛希侨道:“你是听风冒猜的。昨日家表兄去常德府上任,到这里住了半天一夜。黄昏吃夜酒,说起这一宗官利债,三个月一滚算,作官的都是求之不得,还要央人拉纤的。犯了原要过刑部治罪,其实犯的少,拉的多。”绍闻道:“为甚的一定要拉的。”盛希侨道:“你如今选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头?讨得美妾?无非到任以后,侵帑克民,好填这个坑;若填不满时,少不得顶个亏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说项而已。这是家表兄说的京中光景。”夏鼎道:“这些八寸三分帽子话,谭贤弟也用不着,不用说他。只当下十五日的‘两撇头’,大哥若是到了,旁边一坐,就有虎豹在山之势。”盛希侨道:“俗话说:傻公子,好奉承。贤弟一发好了,竟奉承起傻公子来。”夏鼎道:“大哥也不傻,我也不奉承。”盛希侨道:“为甚的说我是虎豹在山?客商怕我做什么?我不吃奉承酒。”夏鼎道:“他们怕,且怕之极。为甚的怕呢?大哥若是守这肥产厚业,一点也不妄动,他们就不怕了。你为你,我为我,井水流不到河里边,总不揭账,他们怕大哥做甚的?大哥若失了肥业厚产,与我一样儿光打光,揭账揭不出来,他们怕大哥做什么?正是今日这个光景,揭账动则千金上下,他们几家积凑,才写上一张揭约。又不赖账,说讨就还,是省城第一家好主户。若得罪了,满城并没有第二名的。不怕财神爷,这是和尚不敬如来佛,那个还来送布施?我是奉承呀,是实话呢。”盛希侨笑道:“有些,有些,是着哩。”绍闻道:“既是如此,大哥十五日走走罢?”
盛希侨笑道:“也罢,十五日我就去虎豹虎豹。但只是我不赴你的席,事完我就要走的。更有一说,夏贤弟也得去。”夏鼎道:“我是不请也要去的。”盛希侨笑道:“我去虎豹,贤弟也去豺狼一回,好趁场儿。”夏鼎道:“我只算一只豺,狼是谭贤弟占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憨头狼。”大家轰然一笑。
盛希侨留二人午饭,吃过水面,饭后而去。绍闻又再三叮咛,盛希侨道:“再不爽约就是。”
及到十五日,夏鼎先到。盛希侨策马而来。两个弄了一付骨牌还元宝债。这债主陆续继至,各为了礼。一边开账簿,拨算子。
到那争月份时节,恰好这边夏鼎喊道:“这叫‘踏梯望月’!”
到那利上加利时节,盛希侨道:“这个‘恨点不到头’差一点子竟算不上去。”
到众人齐不依时节,盛希侨道:“这竟是‘铁索练孤舟’了,再给一付‘顺水鱼儿’罢。”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