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位老先生说趣话儿诙谐,后边赵大儿、老樊擎着碟儿,在屏后打响儿,王象荩一碟儿一碟儿放在桌面以上。又提的茶来,泡上六盖碗。绍闻同娄朴,也从账房内回到大厅,一同坐下。绍闻也不便开言,一来自己理短,二来这番举动,绍闻尚未深知就里。
王象荩将茗碗散开,众客呷了几,便问王象荩道:“你今日知会我们到此,说有要紧话商量,是什么话呢?”王象荩道:“我家相公,近来日子退了。要账哩来到,面皮娇嫩,言语支撑不住,将来是如何结局?众位爷们当日与我家原是至交,诸凡事体互为商量,小的伺候几十年,是亲眼见的。如今我家该怎的方好,爷们想出法来,小的与大相公好跟着照样办去。”众人却擎着杯,难以开。程嵩淑道:“老兄们看不见王象荩满面急气,比少主人更觉难堪。今日请我们一起老道长,无非陈曲做酒——老汉当家之意。孝移兄去世,他的家事,我们不能辞其责。若不替他出个主意,也就负好友于地下,并无以对忠仆于当前。”张类村在首座,说了一句道:“我帮不起。如不然者,我叫正心再送二十两算房价,断断不写在文约上。”
程嵩淑便道:“老哥近日一发糊涂的到家了。富者赠人以财,仁者赠人以言。若说是帮,咱四五个尽着力量,凑上一百两,这燎原之火,也不是杯水可灭的。只怕一家大急,牵连的几家具小急起来。只除了娄厚存还不恁的急,是宦囊,不是修金。
只恐也不济事。”娄朴躬身道:“小侄送一百两来。”程嵩淑道:“少,送二百两来。但当送于完债之日,不可送之在先。”
娄朴道:“小侄遵命。”苏霖臣道:“我也打算帮几两送来。”
程嵩淑道:“就不叫你帮,也就不许你说帮。帮之一字,乃是官场中一个送风气使钱的陋习。我们穷措大,袖中一个小纸包儿,也说一个帮字,岂不令人羞死。我也不是拉着三位,与我这没钱的做伙计。况且绍闻是自己跳到井里。就是失足落水,我们也犯不着其从之也。”孔耘轩道:“依老哥说该怎的?”
程嵩淑道:“你们系翁婿,不便多言。今日不是贤坦得意的事体,做泰山的,只可恭默而已。”绍闻是正急的人,见程嵩淑话头,的确有个主见,看王象葛时,又不便再为开言,只得躬身道:“小侄一向原干的不成事体,惹老伯们挂心。今日奉邀过来,恳乞指一条路儿好走。”程嵩淑道:“贤侄,前话儿不用提起,只说当下的话。这‘欠债还钱’四个字,休说是俗下谚语,那是‘孔圣人为鲁司寇时,定下的律条。所以论今日之富,数产以对;论今日之贫,数债以对。身上有了大债时节,那产便要‘逝将去汝’这也别无妙法,只有割爱忍痛,是好药方儿。但弃产之时,也要有个去此存彼的斟酌;某一宗是上关祖宗,下系儿孙的,虽有重价不可轻弃;且拣那不起利息、无关食用的卖了还债。至于还债之时,只要一个去恶务荆若是斩草不除根,依旧还发芽。这是后日还债之时的诀窍,还说不着。今日讲弃产,只靠定王象荩去办。管家卖地,原是宦族恒规。但人家仆人,求田问舍以及卖业弃产,俱是作弊的。你家这个王象荩,我们是出得甘结写得保状的,断断无一毫欺瞒。若你出头卖产,人家便以破落公子相待,那些产行地牙子,就有百法儿刁蹬你。况且这些买主,专以手中之蓄积,操他人之缓急,那就难了。既卖之后,即请账主还债,第一个少不的王隆吉,他认的银色高低,算盘也明白。第二个少不了盛公子,他主户大,肯出利钱,客商们不肯得罪他。况且性情亢爽,客商们若是刁难,说那些半厘不让的话,盛公子必吆喝他,他们怕公子性动粗。总之以撤约勾历为主,此之谓结局之道也。类老,耘老,苏哥,娄侄,咱的话完了,咱走罢。”一面说,一面动身去讫。
绍闻跟送,这老先生们辞回。张类村自上小南院不提。
王象荩又尾众而行,程嵩淑道:“我说的话,改不得,也添不得,你回去急办就是。”
王象荩回到堂楼禀话。王氏道:“我在屏后听的明白,程爷句句是可行的话,咱就照着这样行。吃过午饭,你回南园,叫他娘儿两个,再住一两天回去。”王象荩点头道:“是。”
午饭已毕,手提篮子而回。
谭绍闻筹偿生息债盛希侨威慑滚算商
却说王象荩承主母之命,遵依程公条例,东央西浼,托产行寻售主,碧草轩是卖与开酒馆的,要立死契;前半截院子、账房及临街市房,是典与商家,要立活契。过了三月有余,才有成说,方有定局。
到了成交之月,王隆吉早到了。那受业的,挟赢余之势,其态骄而吝,少不如其所说,便说散伙。弃产的抱艰苦之衷,其气忍而吞,少欲惬其所愿,又恐开交。唯有产行经纪,帮闲说合之人,只是锦上添花,无非坑里挖泥。仁人君子不忍注目,若再曲写形状,只恐阅者难忍,须得从了省文,不过谭绍闻得银二干三百余两而已。
及到次日,绍闻具“十五日杯水候”全帖,请这一切债主。
无非是王经千之辈。并夹了“恭候早先,恕不再速”的单帖。
家中叫厨子办珍错,料理杯盘桌椅及围裙坐垫之类。这其中便有借的,并有赁的,不似当年“取诸官中,便已美备”的光景了。
先期三日,王象荩照程公之言,怂恿少主人央盛公子十五日陪客。绍闻只得带了新雇小厮名叫保柱,一径上盛宅来。
进了大门,到了客厅。天气大热,只见盛公子在厅上葛巾藤鞋,一个家僮一旁打扇,手拿了本书儿看。这绍闻见所未见,说:“大哥读书哩?”盛希侨一见绍闻,靸鞋而迎,便问道:“贤弟,你是那里人?”绍闻道:“此问太奇,我是祥符人。”
盛希侨道:“你坐下,咱不为礼。我问你原籍哩。”绍闻道:“江南镇江府丹徒县。”盛希侨大笑道:“恭喜,恭喜。也不知是你令兄令弟,升了湖广荆州府知府。”绍闻道:“这话从何而来?”盛希侨即将手中红皮书,递与绍闻,说:“看这罢。”
第19章